灼夏餘燼 蟬鳴裡的糖
蟬鳴裡的糖
鹿槿灼在竹匾裡翻出那袋沒吃完的辣條時,大暑的蟬鳴正鬨得歡。紅塑料袋被陽光曬得發軟,邊角捲成波浪,裡麵的辣條泛著油光,辣椒籽像撒了把紅星星,看得她喉嚨發緊,舌尖卻不爭氣地泛出酸水。
“偷偷摸摸乾啥呢?”季槐端著冰鎮綠豆湯從廚房出來,白大褂的袖子捲到肘彎,露出小臂上那道淺疤——上次搶救時被劃傷的地方,此刻在陽光下像條淡粉色的絲帶。他把碗往石桌上一放,冰塊“叮當”撞著碗壁,“又想偷吃?忘了流鼻血那天的教訓了?”
鹿槿灼趕緊把辣條往身後藏,手背卻被塑料袋蹭得發油,像抹了層劣質護手霜。“就看看,”她嘴硬,眼睛卻瞟著碗裡的綠豆,綠瑩瑩的豆子沉在碗底,上麵漂著片薄荷葉,“這破辣條哪有你的綠豆湯好喝。”
季槐笑著挑眉,走過來捏住她的手腕往石桌前帶。她的手心果然沾著點紅油,是剛才偷偷捏辣條包裝袋蹭的。“還說沒偷吃?”他拿過濕毛巾替她擦手,力道不輕不重,“周奶奶早上還說,你這幾天總咳嗽,讓我看好你,彆碰辛辣的。”
“就聞了聞嘛。”她縮回手,抓起綠豆湯猛灌一口,冰得牙花子發麻,卻把那點想吃辣條的饞蟲壓下去了些。蟬鳴從老槐樹的枝葉間鑽下來,吵得人腦仁疼,她忽然指著院角的玻璃罐,“你看,糖塊好像又化了點,紅本本的邊更清楚了。”
季槐順著她指的方向看,紅木幾上的玻璃罐被陽光曬得發燙,罐底的糖塊果然融了些,紅本本的一角陷得更深,像被時光咬了口的蜜餞。趙磊媳婦放進去的喜糖包裝袋有點鼓,大概是裡麵的糖也化了些,把玻璃紙撐得發亮。
“等傍晚涼快點,我把罐子挪到屋簷下。”他說,舀了勺綠豆湯遞到她嘴邊,“天太熱,彆把紅本本泡壞了。”
她張嘴接住,綠豆的沙混著冰糖的甜在舌尖化開,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的藥房。每到大暑,父親總會在櫃台上擺個玻璃罐,裡麵泡著薄荷糖,說是“給來抓藥的人降暑”。那時的蟬鳴也這麼吵,薄荷糖的涼卻能透過玻璃罐滲出來,涼絲絲的,像此刻碗裡的綠豆湯。
林宇帶著個西瓜來串門時,鹿槿灼正坐在藤椅上打盹。蟬鳴吵得她睡不著,眼皮卻沉得像灌了鉛,手裡還捏著本翻舊的《草木錄》,書頁攤在“夏枯草”那頁,上麵有父親用朱筆寫的“解暑宜煎”。
“鹿姐,季醫生!”林宇的聲音像塊冰,一下子敲碎了午後的昏沉。他抱著西瓜往石桌上放,瓜皮上的水珠滾下來,在桌麵上積成小小的水窪,“剛從醫院門口的瓜攤買的,老闆說保甜!”
季槐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把水果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正好,”他拍了拍西瓜,“夠沉,肯定熟得透。”
鹿槿灼坐直身子,看見林宇白大褂口袋裡露出半截化驗單,上麵的“hiv陰性”幾個字刺得她眼睛疼——是季槐最新的複查結果,他特意讓林宇捎回來,說“省得你總惦記”。
“結果挺好。”林宇把化驗單抽出來遞給她,臉上帶著與有榮焉的笑,“季醫生現在是我們科的榜樣,說要給新人講‘職業暴露後的心理建設’,還說要重點講‘家屬的支援有多重要’。”
鹿槿灼的指尖捏著化驗單,紙頁邊緣被汗浸得發皺。她擡頭看季槐,他正在低頭切西瓜,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像被磨平了棱角的鵝卵石。去年那個在隔離病房裡紅著眼眶說“我怕”的男人,此刻正把最甜的瓜瓤往她碗裡放,彷彿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隻是場醒得及時的噩夢。
“吃啊,”季槐用牙簽插了塊西瓜遞到她嘴邊,“林宇帶來的瓜,比上次趙磊買的甜。”
西瓜的甜混著汁水在舌尖炸開,涼絲絲的,像把小扇子,扇走了蟬鳴帶來的燥熱。林宇在旁邊說醫院的趣事,說有個病人家屬送錦旗,把“妙手回春”寫成了“妙手回村”,逗得季槐直笑,笑聲驚飛了槐樹上的麻雀。
鹿槿灼忽然覺得,這蟬鳴也沒那麼吵了。玻璃罐在屋簷下閃著光,綠豆湯還剩小半碗,西瓜的甜在舌尖久久不散,像把所有的苦都泡在了蜜裡。
傍晚的風帶著點涼意時,季槐果然把玻璃罐挪到了屋簷下。他墊了塊厚布在紅木幾下,說是“防燙”,又找了把小扇子,時不時給罐子扇扇風,像在照顧個怕熱的孩子。
“你對它比對我還好。”鹿槿灼坐在旁邊搖著蒲扇,看他小心翼翼地調整罐子的角度,讓陽光剛好照不到罐底的糖塊。
“它可是我們的‘傳家寶’。”季槐直起身,額角沁著薄汗,“等以後有了孩子,就跟他說這裡麵藏著爸媽熬過來的日子。”
她的臉騰地紅了,蒲扇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胡說什麼呢!”
他笑著抓住她的扇子,往自己懷裡帶。蟬鳴漸漸低了下去,遠處的河灘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像串撒在風裡的銀鈴。季槐忽然指著罐子裡的糖塊:“你看,趙磊媳婦的喜糖好像化得更厲害了,玻璃紙都貼在紅本本上了。”
鹿槿灼湊過去看,果然見那顆水果糖的玻璃紙皺巴巴的,緊緊裹著紅本本的一角,像給它係了條透明的絲巾。“等秋天涼了,”她說,“我們把糖塊摳下來,放片桂花進去,去年周奶奶釀的桂花糖可香了。”
“再放片銀杏葉,”季槐補充道,“林宇說秋天的銀杏葉像小扇子,能扇走晦氣。”
兩人對著玻璃罐絮絮叨叨,像在規劃一場盛大的儀式。暮色漸漸濃了,屋簷下的燈亮了起來,暖黃的光落在罐身上,把裡麵的紅本本照得像塊發光的寶石。蟬鳴徹底停了,隻有風吹過木槿葉的沙沙聲,像首溫柔的催眠曲。
季槐忽然從口袋裡掏出顆薄荷糖,剝開糖紙塞進她嘴裡。清涼的甜在舌尖炸開,像小時候父親藥房裡的味道。“彆總惦記辣條了,”他說,“想吃甜的,我給你買薄荷糖,管夠。”
她含著糖,嗯了一聲,薄荷的涼順著喉嚨往下滑,熨帖得讓人想眯起眼。玻璃罐在燈光下沉默著,裡麵的糖塊還在慢慢融化,像在釀一壇時光的蜜。而屋簷下的兩個人,正把這蟬鳴裡的甜,一點點織進往後的日子裡,等著秋天的桂花,冬天的雪,和無數個被糖醃著的明天。
夜深時,鹿槿灼在夢裡又聽見了蟬鳴,卻不覺得吵了。夢裡的玻璃罐變得很大很大,裡麵的糖塊化成了河,紅本本像艘小船,載著她和季槐,在甜河裡慢慢漂,漂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有永遠不謝的木槿花,和吃不完的薄荷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