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舊院邀約
舊院邀約
季槐離開後,病房裡的寂靜像潮水般漫回來,裹著消毒水的氣味,壓得人喘不過氣。鹿槿灼盯著床頭櫃上那朵木槿花,花瓣上的水珠已經乾了,邊緣微微發卷,像她此刻皺緊的眉頭。
胃裡的絞痛漸漸平息,留下一片空落落的酸脹。她撐起身子,想去撿地板上的診斷書,剛一動,就聽見門外傳來輕淺的腳步聲。
“槿灼?”
是表姐林薇的聲音。門被推開,林薇拎著保溫桶走進來,看見地板上的紙張,又看了看鹿槿灼蒼白的臉,歎了口氣:“又不舒服了?”
她彎腰撿起診斷書,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床頭櫃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麼。“醫生怎麼說?我剛纔在樓下碰到個年輕醫生,說是你的主治醫生,姓季……”
鹿槿灼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攥緊了床單。“嗯,季槐。”
“季槐?”林薇愣了一下,隨即睜大了眼睛,“是不是小時候總跟你在老院爬樹那個?我記得他後來去北方學醫了……這麼巧?”
何止是巧。鹿槿灼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林薇把保溫桶開啟,裡麵是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冒著熱氣。“我媽讓我給你帶的,說這個養胃。”她舀了一勺,吹涼了遞到鹿槿灼嘴邊,“剛那季醫生,看著挺靠譜的。槿灼,要不……就聽他的,做手術吧?”
鹿槿灼躲開勺子,搖了搖頭。“百分之六十,太低了。”
“可那也是希望啊。”林薇的聲音帶著急意,“總比坐著等死強。你才二十五歲,槿灼,你不能就這麼放棄……”
“放棄”兩個字像針,紮得鹿槿灼眼眶發燙。她彆過頭,看向窗簾縫隙裡漏進的那線光。光裡的塵埃還在浮動,像她抓不住的那些日子。
她不是沒想過手術。剛拿到診斷書時,她甚至查遍了全國的胃癌專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可當醫生告訴她“癌細胞已經全身轉移,手術意義不大”時,那點希望就像被踩滅的煙蒂,隻剩一地灰燼。
現在季槐說,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
是因為她是鹿槿灼,還是因為他是醫生?
“姐,”鹿槿灼的聲音很輕,“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早就被安排好了?”
林薇愣住了,手裡的勺子懸在半空。“胡說什麼呢。”
“你看,”鹿槿灼笑了笑,指尖劃過床單上的紋路,“他走的第七年,我生病了。他成了醫生,我成了他的病人。這不是安排好的是什麼?”像是一場遲來的懲罰,罰她當年沒說出口的挽留,罰他那句輕飄飄的“等我回來”。
林薇放下勺子,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太涼了,像塊冰。“彆想那麼多。明天我去問問季醫生,詳細瞭解下手術方案。不管怎麼樣,得試試,啊?”
鹿槿灼沒應聲。她知道表姐是為她好,可心裡那道坎,怎麼也跨不過去。
那天下午,季槐沒來。
鹿槿灼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輸液架,從一點數到五點。走廊裡護士換班的聲音,隔壁病房家屬的說話聲,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所有聲音都清晰得過分,唯獨沒有他的腳步聲。
她有點自嘲地想,自己到底在等什麼。等他再來勸她手術?等他說些遲來的抱歉?還是等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奇跡?
傍晚的時候,胃又開始疼。比早上更厲害,像有把鈍刀在裡麵反複攪動。鹿槿灼咬著牙,額頭抵著冰涼的牆壁,冷汗把病號服都浸濕了。
林薇去繳費了,病房裡隻有她一個人。疼痛像潮水般一**湧來,她覺得自己像在水裡掙紮,抓不住任何東西。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的夏天,老院的木槿花落在她的課本上,季槐趴在旁邊的石桌上睡覺,陽光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透明的蟬翼。
那時候多好啊,天總是藍的,花總是開的,日子好像永遠過不完。
“唔……”她疼得悶哼出聲,手指在床頭櫃上胡亂摸索,想按呼叫鈴,卻不小心碰倒了那個玻璃瓶。
“啪”的一聲,瓶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那朵木槿花滾落在地,粉紫色的花瓣沾了灰塵,像隻折了翅膀的蝴蝶。
鹿槿灼看著地上的碎片,忽然沒忍住,眼淚掉了下來。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委屈,就是覺得累。累得不想再等了,不想再掙紮了。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推開了。
季槐站在門口,白大褂上還沾著點血漬,像是剛從手術室出來。他看到地上的碎片,又看到她蒼白的臉和眼角的淚,眉頭瞬間擰了起來。
“怎麼回事?”他快步走過來,蹲下身撿碎片,動作很快,指尖被鋒利的玻璃劃了一下,滲出血珠。
“沒事。”鹿槿灼彆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淚,“不小心碰掉了。”
季槐沒說話,把碎片撿起來扔進垃圾桶,又找來掃帚,仔細掃乾淨地上的水漬。他的動作很認真,額頭上還帶著薄汗,側臉在傍晚的光裡顯得有些疲憊,卻依舊好看。
鹿槿灼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打碎了家裡的醬油瓶,嚇得躲在門後,是他蹲在地上,一點點把碎片撿起來,還跟她爸媽說是他打碎的。
那時候的他,也是這樣,總能在她狼狽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幫她收拾殘局。
“很疼?”季槐掃完地,直起身問她。他的目光落在她汗濕的額發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擔憂。
“還好。”鹿槿灼避開他的視線。
季槐沒再追問,轉身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一個小藥盒,放在床頭櫃上。“這是進口的止痛片,副作用小些。疼得受不了就吃一片。”
他頓了頓,又說:“手術方案我做出來了,明天讓護士給你送過來。你可以看看,也可以找其他醫生諮詢。不用有顧慮。”
鹿槿灼擡起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裡沒有了早上的堅定,多了點複雜的情緒,像蒙著層霧。“為什麼要這麼做?”她輕聲問,“我們……已經七年沒見了。”
七年,足夠讓一個少年變成沉穩的醫生,足夠讓一朵花謝了又開七次,也足夠讓很多事情,變得麵目全非。
季槐的動作頓了一下,指尖在藥盒上輕輕敲了敲。“你是我的病人。”
“隻是這樣?”鹿槿灼追問。她想聽到一個更坦誠的答案,哪怕是敷衍的藉口也好。
季槐沉默了。傍晚的光從窗簾縫隙裡鑽進來,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灼灼,我欠你的。”
“灼灼”兩個字,像一顆石子投進鹿槿灼的心湖,蕩起一圈圈漣漪。他很久沒這麼叫過她了。久到她以為,這個名字早就和那些夏天一起,被封存在了記憶裡。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點澀。“你欠我什麼?欠我七年的等待?還是欠我一句沒說出口的再見?”
季槐的臉色白了白,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是啊,他欠她的,哪裡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欠她火車站沒敢擁抱的告彆,欠她每年木槿花開時沒寄出去的回信,欠她一個人守著老院的那些漫長歲月……
病房裡又陷入了沉默。空氣裡彌漫著尷尬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那朵摔在地上的木槿花,狼狽又可惜。
“我考慮手術。”鹿槿灼突然說。
季槐猛地擡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掩飾不住的欣喜。“真的?”
“嗯。”鹿槿灼點點頭,目光落在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上,“但我有個條件。”
“你說。”
“手術前,陪我回一趟老院。”
季槐愣住了。
老院。那個承載了他們整個少年時光的地方。那裡有爬滿牆的爬山虎,有石桌上的棋盤,有他親手為她栽的那棵木槿樹,還有……他們沒說出口的喜歡。
他以為,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怎麼了?不敢去?”鹿槿灼看著他的反應,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帶著點挑釁,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
季槐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好。”他說,“明天下午,我陪你回去。”
鹿槿灼看著他,忽然覺得心裡那塊一直緊繃的地方,好像鬆動了些。也許回去看看也好,看看那些舊時光,看看那棵木槿樹,然後……徹底放下。
季槐又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才轉身離開。這次,他的腳步好像比早上沉重了些。
他走後,鹿槿灼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開啟,裡麵是一遝照片。都是老院的照片,有春天抽芽的木槿,有夏天落在石桌上的花瓣,有秋天滿地的落葉,還有冬天覆蓋著白雪的屋頂。
這是她每年拍的,本想等他回來,一張張講給他聽。現在看來,大概是沒機會了。
她拿起一張夏天的照片,照片裡的木槿花開得正盛,粉紫色的花瓣鋪滿了地麵。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的花,像是在觸控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明天就要回老院了。
不知道那棵木槿樹,還記得他們嗎?
鹿槿灼把照片重新包好,放回枕頭下。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了,病房裡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夜燈,昏黃的光落在地上,像一片溫柔的海。
她躺在床上,胃裡好像不那麼疼了。閉上眼睛,她彷彿又聞到了老院木槿花的清香,聽到了季槐少年時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也許,真的可以再相信他一次。
哪怕隻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
而走廊裡,季槐靠在牆上,手裡攥著手機。螢幕上是他剛給母親發的訊息:“媽,明天我帶槿灼回老院。”
母親很快回複:“也好。那院子,她怕是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季槐看著那條訊息,指尖微微發抖。他知道,回老院對鹿槿灼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是她最後的執念,也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不光是為了救她的命,更是為了……贖回那些被他辜負的時光。
夜風吹過走廊,帶著點涼意。季槐擡頭望向窗外,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掛在墨藍色的天空上,像一枚冰涼的銀幣。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吧。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