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重逢如刺
重逢如刺
消毒水的氣味鑽進鼻腔時,鹿槿灼正盯著輸液管裡緩慢爬升的氣泡。它們像被掐滅的星子,在透明液體裡浮浮沉沉,最終卡在某個彎折處,再也挪不動半步。
病房的窗簾拉得很嚴實,隻在底邊漏進一線天光,恰好落在床尾的白色地板上。她數著那道光裡浮動的塵埃,胃裡熟悉的鈍痛又開始蔓延,像有隻無形的手在裡麵慢慢攥緊。
護士剛換完藥離開,腳步聲在走廊裡漸遠。門被輕輕推開時,她以為是護士折回來,沒擡頭,隻啞著嗓子說:“麻煩再幫我倒杯溫水……”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陌生的氣息打斷。不是單純的消毒水味,混著點清冽的鬆針香,像北方深秋的風,帶著種讓她心悸的熟悉感。
鹿槿灼緩緩擡眼。
白大褂的下擺掃過門框,露出裡麵挺括的襯衫領口,以及一枚彆在胸前的銘牌。塑封膜還泛著新亮的光澤,照片上的人眉眼清瘦,下頜線比記憶裡鋒利些,可那雙眼睛……
她的呼吸猛地頓住。
是季槐。
七年了。
從他背著雙肩包踏上北上的火車那天起,她數過兩千五百多個日夜。老院的木槿花謝了七次,又開了七次,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雙眼睛。
“鹿槿灼?”他的聲音隔著淺藍色口罩傳過來,有點悶,卻精準地敲在她心尖最軟的地方。尾音微微上揚,像少年時在巷口叫她名字那樣,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親昵。
鹿槿灼扯了扯嘴角,想笑,卻覺得臉上的肌肉都僵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床單上的褶皺,布料粗糙的紋理硌著麵板,才讓她確認這不是夢。“季醫生。”
她刻意加重了“醫生”兩個字,像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無形的界線。
胃癌晚期的診斷書壓在枕頭下,她已經看了二十九天。那些冰冷的醫學術語像淬了毒的針,紮得她從最初的恐慌到後來的麻木。可在看見季槐的這一刻,胃裡的鈍痛突然翻湧成尖銳的絞痛,帶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脹,比癌細胞擴散的疼更甚。
他往前走了兩步,白大褂的衣擺掃過床邊的輸液架,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住院單上看到名字,有點不敢認。”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裡因為化療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什麼時候查出來的?”
“上個月。”鹿槿灼避開他的視線,看向窗外。窗簾縫隙裡漏進的光又移動了些,在地板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她和他之間隔著的那些年。
她想起十八歲那年的火車站。
夏末的風卷著熱浪,站台上人聲嘈雜。她抱著一大捧剛從院裡摘下的木槿花,粉紫色的花瓣被風吹得簌簌落。他穿著白色t恤,額頭上沁著薄汗,接過花時說:“灼灼,等我回來。”
她沒敢擡頭,怕眼裡的淚掉下來。隻把花往他懷裡塞得更緊些,轉身時聽見火車鳴笛的長聲,震得耳朵嗡嗡響。
那捧花後來怎麼樣了?她沒問過。就像她沒問過,這七年裡,他有沒有偶爾想起過老院的木槿花,想起過那個總愛把花瓣夾進他書本裡的姑娘。
季槐的目光落在床頭的病曆本上,手指輕輕翻開。他的動作很輕,指腹劃過紙頁時帶著常年握手術刀的薄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已經轉移了?”他的聲音低了些,聽不出情緒。
“嗯。”鹿槿灼應了一聲,忽然覺得很累。她想躺下來,想閉上眼睛,想把眼前這個人連同那些翻湧的記憶一起隔絕在外。
“準備手術吧。”季槐合上病曆本,擡眼看向她,目光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來主刀。”
鹿槿灼愣住了。她記得住院時護士說過,這家醫院的胃癌手術,最難的幾台都是由一位姓季的年輕醫生負責,年紀輕輕就成了科室的王牌。她那時候沒往深處想,畢竟“季”是個常見的姓。
原來就是他。
命運真是諷刺。他成了能劈開病灶的醫生,而她成了那個等著被救治的病人。
“成功率多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秋風裡的枯葉。
“百分之六十。”季槐的回答很坦誠,“但我會儘力。”
百分之六十。像一場勝率渺茫的賭局。鹿槿灼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卻比哭還難看。“季醫生,你不用……”
“鹿槿灼。”他突然打斷她,摘下了口罩。
七年光陰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褪去了少年時的桀驁,添了幾分沉穩。可眉眼間的輪廓,笑起來時左邊嘴角的淺淺梨渦,都和記憶裡那個蹲在木槿花下的少年重合。“你信我嗎?”
他的目光太亮,像老院盛夏的陽光,直直地照進她心裡最陰暗的角落。
鹿槿灼的心跳亂了節拍。她看著他,看著他眼底映出的自己蒼白的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爬樹掏鳥窩摔下來,膝蓋磕出好大一個口子,是他背著她跑了半條街找診所。那時他也這樣問她:“灼灼,信我,不疼的。”
信嗎?
她信過。信了他那句“等我回來”,等了七年。
可現在……
胃裡的絞痛又開始加劇,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鹿槿灼咬著下唇,沒說話。
季槐似乎看穿了她的猶豫,轉身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子裡插著一朵新鮮的木槿花,粉紫色的花瓣上還帶著水珠,像是剛從枝頭摘下來的。“早上路過醫院的花壇,看見開得正好。”他把瓶子放在床頭櫃上,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花瓣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你院裡的那些。”
鹿槿灼的目光落在那朵花上,喉嚨突然哽住了。
老院的木槿花,每年夏天都開得潑潑灑灑。她記得有一次下雨,花瓣落了一地,她蹲在院裡哭,說花沒了。季槐撐著傘跑過來,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花樹上,說:“彆怕,明天還會開的。”
明天還會開的。
可她這朵呢?
“考慮一下。”季槐把口罩重新戴上,隻露出那雙眼睛,“我明天再來。”
他轉身離開時,白大褂的衣角在門口晃了一下。鹿槿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儘頭,忽然抓起枕頭下的診斷書,用力往床尾扔去。
紙張落在地板上,發出輕飄飄的聲響,像她這七年的等待,像她即將走到儘頭的生命。
床頭櫃上,那朵木槿花在微弱的光裡輕輕搖曳,花瓣上的水珠順著玻璃壁滑下來,像一滴沒來得及落下的淚。
鹿槿灼蜷縮起身子,把臉埋進枕頭裡。胃裡的疼越來越厲害,可她沒再發出一點聲音,隻有壓抑的嗚咽混著窗外隱約的車流聲,在空蕩的病房裡慢慢散開。
她不知道,走廊儘頭的安全通道口,季槐站在那裡,手裡緊緊攥著手機。螢幕上是他剛收到的訊息,來自母親:“小槐,你還記得鹿家那個丫頭嗎?她爸媽前幾年走了,一個人守著老院……”
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白大褂的口袋裡,還揣著一枚磨得光滑的木槿花書簽。那是七年前,他在北方醫學院的圖書館裡,從一本舊書裡發現的。書簽背麵,用清秀的字跡寫著:“季槐,木槿花開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那時候以為,有的是時間。
卻忘了,有些花,等不起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