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故園花事
故園花事
第二天下午的陽光格外溫和,透過車窗落在鹿槿灼的手背上,暖融融的。她靠著副駕駛座的椅背,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忽然覺得像在做夢。
季槐開著車,側臉在陽光下顯得輪廓分明。他今天沒穿白大褂,換了件淺灰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高中時幫她摘牆頭上的風箏,被碎玻璃劃的。
鹿槿灼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了停,又很快移開,像觸碰了什麼滾燙的東西。
“還有多久到?”她輕聲問,打破了車廂裡的沉默。
“快了,過了前麵那個路口就到。”季槐的聲音很平穩,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骨節分明。
鹿槿灼“嗯”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街景漸漸熟悉起來,街角的雜貨店還在,隻是換了新的招牌;巷口的老槐樹長得更粗了,枝葉幾乎遮住了半條街。
七年了,好像什麼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車拐進一條窄窄的巷子,速度慢了下來。巷子儘頭,那扇熟悉的朱漆木門就在眼前,門環上的銅綠比記憶裡更重了些,門楣上的匾額“鹿宅”兩個字被風雨侵蝕得有些模糊。
季槐把車停在門口,熄了火。車廂裡的安靜突然被放大,兩人都沒說話,隻聽見彼此淺淺的呼吸聲。
“到了。”季槐先開了口,解開安全帶,“我扶你下來。”
鹿槿灼搖搖頭:“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就被一陣熟悉的花香裹住。是木槿花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帶著點陽光的甜。
她擡頭,就看見院牆上探出來的粉紫色花瓣,一簇簇的,在風裡輕輕搖曳。
真的開了。
季槐繞到她身邊,看著那扇緊閉的木門,喉結動了動:“鑰匙……”
“在這兒。”鹿槿灼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黃銅鑰匙,鑰匙鏈是個小小的木槿花掛墜,邊角已經磨得光滑。這是她從爸媽那裡接過的鑰匙,七年了,一直帶在身上。
鑰匙插進鎖孔,“哢噠”一聲輕響,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草木香和塵土味的氣息撲麵而來。院子裡比她上次來的時候更荒了些,牆角的雜草長到了膝蓋高,石桌上落滿了枯枝敗葉,隻有那棵木槿樹,依舊枝繁葉茂,花開得潑潑灑灑,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
鹿槿灼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有些恍惚。好像昨天她還在這裡,坐在石凳上,看著季槐踮著腳給木槿樹澆水,水珠落在花瓣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進去吧。”季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
鹿槿灼點點頭,擡腳走了進去。腳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長滿了青苔,走起來有些滑。她扶著牆,慢慢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碎片上。
“這裡……”季槐看著院子裡的雜草,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多餘。他記得以前這裡總是乾乾淨淨的,鹿槿灼的媽媽愛養花,院子裡永遠整整齊齊,花香不斷。
“爸媽走後,就沒人打理了。”鹿槿灼的聲音很輕,“我偶爾來一次,也沒力氣收拾。”
季槐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悶悶的疼。他想象著她一個人來到這裡,看著滿院荒蕪,心裡該有多難過。
鹿槿灼走到木槿樹下,停下了腳步。樹乾比七年前粗了不少,樹皮上還留著他們小時候刻下的歪歪扭扭的身高線,最高的那條,停在十八歲那年。
“你看。”她笑著指給季槐看,“那時候你總嫌我長得慢,說要等我追上你。”
季槐走過去,看著那些模糊的刻痕,指尖輕輕撫過。陽光穿過層層疊疊的花瓣,在他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那年夏天,她落在他手背上的睫毛影。
“我那時候……”他想說“我那時候是想等你長大”,話到嘴邊卻嚥了回去。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鹿槿灼沒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她仰頭看著滿樹的花,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你看它開得多好。”她說,“每年都開,好像不知道累似的。”
“像你。”季槐下意識地說。
鹿槿灼轉過頭,看著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像我?像我這麼命短嗎?”
“不是的。”季槐急忙解釋,“是像你……像你以前那樣,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能好好的。”
他記得她小時候,爸媽吵架,她躲在木槿樹下哭,哭完了抹抹眼淚,還能笑著給他分糖吃;記得她高考失利,躲在房間裡一天,第二天出來,眼睛紅紅的,卻說“沒關係,再考一年就好”。
她總是那麼堅韌,像這木槿花,看似柔弱,卻能在風雨裡開得熱烈。
鹿槿灼看著他急切解釋的樣子,忽然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軟了下來。她轉過身,慢慢走到石桌旁,拂去上麵的落葉,露出下麵刻著的棋盤。
“還記得這個嗎?”她問,“你總說要贏我一局,結果每次都被我殺得片甲不留。”
“那是我讓著你。”季槐也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石凳上積了灰,他沒在意,直接坐了下去。
“纔不是。”鹿槿灼挑眉,“是你棋藝不精。”
兩人像回到了少年時,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著嘴,語氣裡帶著點熟悉的親昵,那些橫亙在中間的歲月,彷彿在這一刻消失了。
陽光透過花隙落在棋盤上,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從未分開過。
鹿槿灼看著棋盤上的刻痕,忽然安靜下來。“季槐,”她輕聲說,“你知道嗎?你走後的第二年,這棵樹差點被雷劈了。”
季槐愣住了。
“那天晚上下大雨,雷聲特彆響,我聽見‘哢嚓’一聲,以為樹斷了,嚇得從床上爬起來就往外跑。”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說彆人的故事,“我跑到院子裡,看見一根大枝椏斷了,壓在牆上,幸好主乾沒事。”
她蹲在雨裡,抱著樹乾哭了很久,好像那不是棵樹,而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那時候就想,要是你在就好了。”鹿槿灼的聲音有些發顫,“你肯定會像以前那樣,罵我傻,然後找梯子把斷枝椏弄下來,再笑著說‘彆怕,樹沒事,我也沒事’。”
季槐的眼眶忽然就熱了。他看著鹿槿灼蒼白的側臉,看著她眼底深藏的委屈和孤單,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欠她的,真的太多了。
“對不起。”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灼灼,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那些缺席的歲月,那些她一個人扛過的艱難,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
鹿槿灼搖搖頭,沒看他,隻是伸手撿起一片落在棋盤上的花瓣。“都過去了。”她說,“再說,你也不是故意的。”
她知道他不是故意不回來,他有他的學業,他的前程,她不能那麼自私,用一句“等我”就把他綁在原地。
隻是,心裡還是會難過。
兩人又沉默了。院子裡很安靜,隻有風吹過花瓣的簌簌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蟬鳴。
過了一會兒,鹿槿灼站起身:“走吧,該回去了。”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大概是站久了累了。季槐也站起來,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
“我自己可以。”鹿槿灼看出了他的猶豫,笑了笑,率先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口時,她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木槿樹。滿樹的花在陽光下開得熱烈,像一場盛大的告彆。
“季槐,”她轉過身,看著他,眼神很認真,“手術那天,我想穿你送我的那件白裙子。”
季槐愣住了。
那件白裙子,是他十八歲生日時送她的。他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布料很輕,上麵繡著小小的木槿花。她隻在畢業典禮上穿過一次,後來他走了,她就再也沒穿過。
“好。”他點頭,聲音有些啞,“我去給你找。”
他知道裙子放在哪裡,在老院臥室的衣櫃裡,她以前跟他說過,要把最喜歡的東西都收在那裡。
鹿槿灼笑了,笑得眉眼彎彎,像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站在木槿花下,對他笑得一臉燦爛。
“謝謝你,季槐。”
謝謝你願意陪我回來,謝謝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謝謝你……還記得那些關於木槿花和白裙子的約定。
走出院門,季槐鎖好門。鑰匙遞回給鹿槿灼時,兩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像有微弱的電流竄過,都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並肩走在巷子裡,像多年前無數個放學後的傍晚。
隻是這一次,他們都知道,前路或許艱難,但至少,他們不再是一個人了。
車開回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季槐把鹿槿灼送回病房,又囑咐了護士幾句,才準備離開。
“季槐。”鹿槿灼叫住他。
“嗯?”
“明天……麻煩你了。”
季槐看著她,笑了笑:“不麻煩。”
他轉身離開,走到走廊儘頭時,回頭看了一眼。病房的燈亮著,暖黃色的光從門縫裡漏出來,像一隻溫柔的眼睛,在等他。
他握緊了口袋裡的手機,螢幕上是他剛給表姐發的訊息:“幫我把老院臥室衣櫃裡的白裙子找出來,洗乾淨熨燙好,明天送到醫院。”
表姐很快回複:“好。你小子,總算有點良心了。”
季槐笑了笑,眼眶卻有些發熱。
明天,他要去取那條白裙子。要去準備手術方案的最後細節。要去告訴她,彆害怕,有他在。
更要去告訴自己,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她了。
走廊裡的燈次第亮起,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向遠方,像一條通往希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