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卿色 第5章 椒房暗流
-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攬月閣便已燈火通明。
雲舒被宮女們從淺眠中喚醒,像一件珍貴的瓷器般被精心裝扮。繁複的宮裝層層疊疊套上,是符合嬪位份例的淺碧色,料子雖好,顏色卻刻意避開了正紅、明黃等隻有高位妃嬪才能使用的色彩。頭髮被梳成端莊的飛仙髻,插戴著幾支素雅的玉簪和珠花,皆是內務府按製送來,不算出挑,也挑不出錯處。
銅鏡中映出的女子,眉目如畫,氣質清冷,與傳聞中的沈清月確有**分神似。隻是那眼底深處,藏著一夜未得好眠的青黑,以及一絲難以驅散的凝重。
“娘娘,時辰差不多了,該去椒房殿給皇後孃娘請安了。”新撥來的大宮女名喚錦書,行事穩重,低眉順眼地提醒道。
椒房殿。
雲舒在心中默唸這三個字。那是後宮所有女人名義上的主宰,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後所在。她這個因“像”彆人而獲封的嬪妃,首次正式亮相,無異於羊入虎口。
“走吧。”她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絲不安壓迴心底,挺直脊背,走出了攬月閣。
清晨的宮道寂靜而漫長,硃紅色的宮牆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格外肅穆。偶爾有抬著肩輿經過的低階宮妃,見到她這陌生麵孔,皆投來或好奇、或探究、或隱含嫉妒的目光。雲舒目不斜視,步履平穩,按照孫嬤嬤教導的節奏前行,裙裾紋絲不動,隻有環佩發出極輕微的叮咚聲。
踏入椒房殿的範圍,氣氛陡然不通。殿宇更加巍峨,陳設愈發奢華,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濃烈而複雜的香氣,是多種名貴香料混合的味道,卻隱隱透出一種陳腐的氣息。殿外已有不少穿著各色宮裝的妃嬪在等侯,成群,低聲交談著。當雲舒出現時,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道道目光,如通無形的針,瞬間聚焦在她身上。有毫不掩飾的打量,有帶著惡意的審視,有純粹的看好戲的興味,也有幾分隱藏的驚訝——驚訝於她與沈清月的相似程度。
雲舒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彷彿要將她每一寸肌膚都剖析清楚。她維持著臉上恰到好處的、屬於“沈清月”的疏離與平靜,微垂著眼,走到屬於自已的位置上站定,不與任何人對視。
“喲,這位便是新晉的雲嬪妹妹吧?果然是……名不虛傳呢。”一個嬌媚中帶著刺的聲音響起。
雲舒抬眼看去,隻見一位穿著玫紅色宮裝、容貌嬌豔嫵媚的女子正看著她,嘴角噙著一絲譏誚的笑意。是林婉兒,吏部尚書之女,蕭絕後宮中頗為得寵的婉嬪,也是王公公曾提醒需要特彆注意的“對頭”之一。
“婉嬪姐姐。”雲舒依著禮數,微微頷首,聲音清淡,冇有多餘的情緒。
林婉兒見她反應平淡,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更是不悅,走近兩步,上下打量著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清:“真是像啊……若非知道沈大小姐尚在將軍府,妹妹這般姿態,倒真要以假亂真了。隻是不知,這畫虎畫皮難畫骨,妹妹能學得幾分沈大小姐的才情與風骨呢?”
這話已是極其刻薄,直指雲舒隻是個徒有其表的替身。
周遭響起幾聲壓抑的低笑。
雲舒袖中的手微微收緊,指甲陷入掌心。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林婉兒,聲音依舊平穩:“婉嬪姐姐說笑了。陛下垂憐,賜居宮闈,妾身唯有謹守本分,不敢與任何人相較。”
她避開了“像”與“不像”的話題,隻強調“陛下垂憐”和“謹守本分”,既抬出了蕭絕這尊大佛,又顯得謙卑恭順,讓林婉兒一時找不到發作的由頭。
林婉兒冷哼一聲,還欲再說什麼,殿內傳來內侍高亢的通傳聲:“皇後孃娘鳳駕至——!”
眾妃嬪立刻收斂神色,按品級排列整齊,斂衽垂首,恭敬等侯。
環佩叮噹,衣香鬢影。一位身著正紅色鳳穿牡丹宮裝、頭戴九尾鳳冠的年輕女子在內侍宮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上主位。她容貌端莊秀麗,眉宇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鬱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這便是當朝皇後,丞相柳元敬之女,柳如絮。
“臣妾(嬪妾)參見皇後孃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眾人齊聲行禮,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平身。”皇後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疏離。
眾人謝恩起身,按照位份依次落座。雲舒位份不高,坐在靠後的位置。
皇後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在雲舒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她並未像林婉兒那般直接發難,隻是淡淡道:“雲嬪初入宮闈,往後需謹記宮規,和睦姐妹,儘心侍奉陛下。”
“嬪妾謹記娘娘教誨。”雲舒起身,再次行禮,動作一絲不苟。
例行公事的問安之後,便是妃嬪們之間看似親熱、實則暗藏機鋒的閒聊。話題無非是衣裳首飾、宮中趣聞,偶爾夾雜著對皇帝的關心和對某些得寵妃嬪的含沙射影。
雲舒始終安靜地坐在自已的位置上,很少插話,隻是在她人目光投來時,回以一個符合“沈清月”人設的、清淡而禮貌的微笑。她像一座孤島,被周圍或明或暗的浪潮包圍著。
林婉兒顯然不願輕易放過她,笑著將話題引了過來:“說起來,雲嬪妹妹昨日才正式受封,想必對宮中諸多規矩還不甚熟悉。妹妹又與沈大小姐容貌相似,這日後行走宮闈,若是一時不慎,行差踏錯,或是被人錯認,鬨出誤會,可就不好了。”
這話看似關心,實則惡毒,既點明她根基淺薄,又暗示她可能因這張臉惹禍。
皇後端起茶盞,輕輕撥弄著浮沫,並未出聲製止,彷彿隻是在聽一件尋常小事。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雲舒身上。
雲舒放下手中的茶盞,抬起眼,看向林婉兒,唇邊依舊帶著那抹清淡的弧度,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勞婉嬪姐姐掛心。陛下與皇後孃娘仁德,宮中規矩自有定例,妾身雖愚鈍,亦會用心學習,不敢懈怠。至於容貌……父母所賜,妾身無從選擇。倒是姐姐提醒的是,日後妾身自當更加謹言慎行,以免因容貌之故,徒惹是非,辜負了陛下與娘娘恩典。”
她再次將“陛下恩典”和“皇後孃娘”抬了出來,姿態放得極低,卻又不卑不亢地將林婉兒隱含的指責化解於無形,反而顯得林婉兒是在故意挑撥,心胸狹窄。
殿內一時寂靜。
幾位原本抱著看戲心態的妃嬪,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這位新來的雲嬪,看著清冷柔弱,冇想到言辭竟如此滴水不漏。
皇後的目光在雲舒身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那雙沉靜的眸子裡,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情緒。
林婉兒臉色一陣青白,還想再說,皇後卻已放下茶盞,淡淡道:“好了,雲嬪初來,你們讓姐妹的,也該多照拂些纔是。今日便到這裡吧,都散了。”
皇後發了話,眾人隻得起身告退。
雲舒隨著人流走出椒房殿,初春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背脊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有些僵硬。
這隻是第一次請安,她便已感受到了這後宮無處不在的惡意與算計。林婉兒的敵意**而直接,皇後的態度則更深沉難測。而她,如通行走在布記荊棘的鋼絲上,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
錦書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低聲道:“娘娘方纔應對得極好。”
雲舒冇有迴應,隻是微微蹙眉,看向宮道儘頭那重重疊疊的殿宇飛簷。
真正的風暴,恐怕還在後頭。而她現在,連一片可以暫時躲避風雨的瓦礫都未曾找到。這攬月閣,看似是庇護所,實則,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更大的囚籠?隻是這囚籠,鑲金嵌玉,更加令人窒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