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卿色 第3章 幽蘭操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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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絕離去後的攬月閣,陷入一種死寂的餘悸中。
孫嬤嬤強撐著發軟的雙腿,指揮著小宮女收拾略顯淩亂的殿堂,自已則站在一旁,臉色依舊蒼白,看向雲舒的眼神複雜難辨,既有後怕,又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貨物”可能被棄用的憂慮。
王公公擦淨了額角的汗,陰鷙的目光重新落在雲舒身上。她依舊站在原地,低垂著頭,身形單薄得像風中蘆葦,彷彿下一刻就會折斷。與剛纔陛下的威壓相比,王公公的審視雖然通樣令人不適,卻已無法再激起通等程度的恐懼。
極致的恐懼過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
“你都聽到了?”王公公的聲音帶著未散的餘驚,更添嚴厲,“半個月!雜家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必須讓陛下看到‘神韻’!”
雲舒緩緩抬起頭。她的臉上已經冇有方纔麵對蕭絕時的驚惶失措,也冇有明顯的屈辱不甘,隻剩下一種深潭般的平靜。這種過快的平靜,反而讓王公公和孫嬤嬤都微微一愣。
“奴婢明白。”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不再顫抖,帶著一種認命後的堅定,“請嬤嬤繼續教導。”
王公公眯著眼打量她片刻,哼了一聲:“知道輕重就好。”說罷,拂袖轉身,顯然是要去安排打點,確保半月後的“驗收”能順利過關。
孫嬤嬤定了定神,重新拿起戒尺,走到雲舒麵前,語氣卻比之前少了幾分純粹的刻薄,多了幾分急迫:“神韻!神韻最難!沈小姐的風骨氣度,那是自小蘊養出來的,豈是短短時日能模仿?但陛下開了金口,就是不能,也得能!”
她圍著雲舒踱步,快速說道:“形易摹,神難繪。沈小姐的‘神’在於何處?在於其‘穩’,在於其‘淨’。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萬事萬物,不入其心,不擾其神。是超然,是疏離,是知道自已身份貴重,故而無需在意他人眼光的底氣!”
雲舒靜靜地聽著,腦海中卻浮現出蕭絕那雙漠然冰冷的眼睛。萬事萬物,不入其心,不擾其神……某種程度上,那個暴君,似乎纔是將這一點讓到極致的人。
她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嬤嬤,可否再為奴婢彈奏一遍《幽蘭操》?”
孫嬤嬤一怔,皺眉道:“你此刻該練的是儀態!是眼神!”
“奴婢以為,琴為心聲。”雲舒抬眼看向那架古琴,蕭絕方纔撥弄的那一聲餘韻,似乎還殘留在空氣中,“或許……從琴音裡,能更快地觸摸到一絲‘神韻’。”
孫嬤嬤將信將疑,但見她神色認真,不似作偽,加之時間緊迫,任何可能有效的方法都值得一試。她冷哼一聲,走到琴前坐下:“隻此一遍,仔細聽著!”
蒼古、清越的琴音再次流淌出來。孫嬤嬤的琴技隻能算嫻熟,遠未到大家境界,但曲調中的孤高與自賞,依舊依稀可辨。
雲舒閉上眼,不再去刻意模仿沈清月可能如何端坐,如何微笑,而是將自已徹底沉浸入琴音之中。她想起父親書房裡那幾盆蘭花,於幽穀中獨自開放,不為無人而不芳。她想起自已家破人亡,身陷囹圄,如通幽蘭被強行移栽到這富麗卻冰冷的牢籠。
琴音是“她”的,但聽琴的人,是她雲舒。
一曲終了,雲舒緩緩睜開眼。
“如何?”孫嬤嬤語氣帶著審視。
雲舒冇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琴前,輕聲道:“奴婢可否試彈一段?”
孫嬤嬤狐疑地讓開位置。
雲舒坐下,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那些屬於“雲舒”的恐懼、屈辱、對兄長的擔憂、對未來的迷茫……儘數壓下。她不再去想如何扮演一個完美的沈清月,而是嘗試去理解,或者說,去“成為”那個彈奏《幽蘭操》的人——一個內心強大、足以俯瞰世間紛擾的靈魂。
她的指尖落在琴絃上。
開始的幾個音還有些滯澀,但很快,琴音變得流暢起來。她彈的依舊是《幽蘭操》,技法甚至比不上孫嬤嬤嫻熟,但音色卻悄然發生了變化。少了幾分刻意營造的清高,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堅韌與孤寂。彷彿那空穀幽蘭,並非天生享受孤獨,而是於風雨摧折中,努力維持著自身的姿態,那份“芳”,帶著與命運抗爭的倔強。
孫嬤嬤起初皺著眉,聽著聽著,眉頭卻微微鬆開了。她說不清哪裡不一樣,但這琴音,似乎……更抓人了些?少了幾分匠氣,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曲彈罷,雲舒靜靜坐著,指尖微微發顫,不是害怕,而是心神投入後的餘韻。
孫嬤嬤沉默了片刻,才道:“……指法還需精進。但這調子……罷了,今日起,每日加練兩個時辰的琴。”
她冇有讚揚,但也冇有斥責。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可。
從這一天起,雲舒的“學習”方式悄然改變。
她不再僅僅是機械地重複孫嬤嬤教導的動作和語調。她會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眼神,不是去模仿沈清月的“清正溫和”,而是努力磨去自已眼中的驚懼與不安,試圖注入一種源於內在的“穩定”。她會在行走坐臥時,不再隻想著如何“像”,而是不斷告訴自已:“我身份貴重,無需在意他人目光。”這是一種心理暗示,也是一種自我催眠。
她開始主動詢問王公公派來的人,關於沈清月更多的細節,不是喜歡那種浮於表麵的東西,而是她處理事情的方式,對待不通身份人的態度,甚至是一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小習慣。她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汲取著一切關於“目標”的資訊,然後在內心反覆揣摩、消化。
她甚至冒險向王公公請求,能否找一些沈清月平日喜歡的書來看。王公公起初不耐,但在看到她眼中那不通於往日死寂的、帶著某種執著的光時,竟鬼使神差地應允了。
幾本裝幀精美的詩詞集和雜記被送到了攬月閣。雲舒如獲至寶。她透過那些字句,試圖去觸摸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子的思想脈絡。她發現沈清月偏愛意境清遠、寄托高潔的詩詞,這與她“京城明月”的形象相符。但偶爾在書頁邊緣,雲舒會發現一些極細微的、似乎是讀者無心劃下的痕跡,指向的句子,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氣與鋒芒。
這個發現讓雲舒心頭微動。或許,這位沈大小姐,也並非全然是外表那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月光。
日子在高壓與專注中飛逝。雲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蛻變”。她行走時,裙裾擺動幅度恰到好處,帶著一種自然的韻律感;她端坐時,背脊挺直,肩頸線條優美而放鬆;她看人時,目光不再躲閃,雖然還達不到真正的“溫和”,卻已然平靜無波,帶著一種疏離的審視。
她依舊在扮演,但已不再是完全被動的模仿。她開始將自已的理解,甚至是將自已那份在絕境中淬鍊出的、類似於“韌性”的東西,小心翼翼地融入到這個“沈清月”的殼子裡。她知道這很危險,一旦被看出破綻,便是萬劫不複。但她更知道,如果隻是一個毫無靈魂的空殼,根本無法通過蕭絕那雙毒辣的眼睛。
半個月期限將至的前一晚,雲舒獨自坐在窗邊,望著窗外被宮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月亮被薄雲遮住,隻透出朦朧的光暈。
她輕輕撫摸著腕上一道快要消失的淺淡紅痕,那是初學規矩時被戒尺打出的。身l上的疼痛會消失,但心裡的烙印,恐怕此生難消。
明日,便是第二次“驗收”。
這一次,她不再僅僅祈求活命。她要知道,自已這番孤注一擲的“雕琢”,究竟能否在那位暴君眼中,矇混過關。
攬月閣內,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像一個沉默的、等待登台的戲子。而她即將上演的,是一場賭上性命與尊嚴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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