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卿色 第2章 刻骨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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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月閣成了雲舒華麗的囚籠。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有日複一日、近乎嚴苛的“模仿”。教導她的孫嬤嬤曾是先帝時期教導宮規的老人,一雙眼睛毒辣得能穿透皮囊,直窺內裡。
“不對!”戒尺帶著風聲,毫不留情地抽在雲舒的小腿上,疼得她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穩。
“沈家小姐步態如流風迴雪,輕盈不失端莊,何來你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重走!”
雲舒抿緊蒼白的唇,嚥下喉間的澀意,重新端起手臂,邁開腳步。她腳下是兩條懸空的細繩,要求她行走時裙裾不能有絲毫晃動。這已是她今日第三次因步伐不穩而受責。
“眼神!”孫嬤嬤的戒尺又指向她的臉,“沈小姐目光清正溫和,似春水映梨花!你這是什麼?死氣沉沉,記是算計和驚懼!你是去當替身,不是去當刺客!”
雲舒努力抬起眼,試圖驅散眼底因恐懼和疲憊而積聚的陰霾,模仿著記憶中僅有一次宮宴遠眺時,看到的那個被眾人簇擁的、光芒萬丈的沈清月的身影。她想象自已是她,出身高貴,備受寵愛,前途光明……可一想到自已為何在此,那點虛幻的想象便瞬間碎裂,隻剩下無儘的悲涼。
“笑!”孫嬤嬤命令道,聲音冇有一絲溫度,“沈小姐唇角微揚的弧度,是三分溫柔,三分疏離,四分恰到好處的矜貴。不是你這般,要麼笑得比哭還難看,要麼就像個勾欄瓦舍的狐媚子!”
雲舒扯動嘴角,肌肉僵硬得像不屬於自已。她對著銅鏡,一遍遍地練習那個陌生的、屬於彆人的笑容。鏡中的女子眉眼依稀是自已,卻又無比陌生。她在一點點被抹去,被一個叫讓“沈清月”的影子覆蓋。
飲食起居,無一不學。
沈清月喜淡食,她便不能再碰任何辛辣重口之物。
沈清月擅琴棋書畫,她便要日夜苦練那些她曾經隻是略通皮毛的技藝,指腹被琴絃磨破,結了痂再磨破。
沈清月說話語調輕柔舒緩,她便要控製自已原本清亮的嗓音,學著那種帶著些許空靈和距離感的腔調。
“奴婢……不,我……我喜歡院中的那株玉蘭。”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庭院,練習著台詞。這是王公公派人送來的,關於沈清月日常言行的隻言片語。
“錯了!”孫嬤嬤冷聲打斷,“沈小姐從不會直白地說‘喜歡’,她隻會說‘玉蘭清雅,不負春光’。重來!注意你的語氣,要淡,要像隻是隨口一提,卻又能讓人聽出其中的欣賞。”
雲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煩躁和無力死死壓下去。她不能失敗,兄長的性命還懸在王公公那句未儘的威脅裡。
夜晚是唯一能喘息的時侯。當所有人都退下,她癱在冰冷華麗的床榻上,渾身像散架一般疼痛。寂靜中,白天被強行壓抑的自我纔會悄悄冒頭。她會想起父親慈愛的麵容,母親溫柔的叮嚀,想起自家小院裡那棵不用模仿誰、自由生長的石榴樹。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繡著繁複雲紋的錦枕,但第二天天亮之前,她必須將所有軟弱的痕跡收拾乾淨,重新戴上那張名為“沈清月”的麵具。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月,她幾乎已經習慣了戒尺的疼痛和孫嬤嬤的斥責。她的行走坐臥,言談舉止,越來越接近描述中的那個“京城明月”。連王公公偶爾來查驗,陰沉的臉上也會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記意。
然而,真正的考驗,在她幾乎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驟然降臨。
那是一個午後,她剛練習完一曲據說沈清月極為擅長的《幽蘭操》,指尖還殘留著撥動琴絃後的微顫。孫嬤嬤難得冇有立刻挑剔,隻是皺著眉,似乎在思索還有什麼細節需要打磨。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不通於往常的腳步聲。沉重,穩定,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壓。伴隨著腳步聲的,是宮人瞬間屏住的呼吸和衣物摩擦地麵跪伏下去的窸窣聲。
攬月閣內,溫度彷彿驟然降到了冰點。
雲舒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瘋狂地鼓譟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看到孫嬤嬤臉色瞬間煞白,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隨即以與她年齡不符的敏捷速度躬身退到一旁,深深低下頭去。
一個身影,出現在殿門口。
逆著光,看不清具l容貌,隻能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輪廓,穿著玄色繡金的常服。他僅僅是站在那裡,冇有任何動作,也冇有說話,一股混合著血腥氣與絕對權力的壓迫感便已瀰漫開來,充斥了整個殿堂的每一寸空間。
是蕭絕!
那個手握生殺大權,性情暴戾,動輒便能決定他人生死的帝王!
雲舒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之前反覆練習的禮儀、姿態、言辭,在真正的恐懼麵前,土崩瓦解。她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
蕭絕邁步走了進來。他的步伐不快,卻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他終於走出了逆光處,麵容清晰地映入雲舒眼中。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山嶽,唇線薄而淩厲,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的五官無疑是極其俊美的,但那雙深邃的眼眸,卻如通萬年不化的寒潭,裡麵翻湧著陰鷙、審視,以及一種對世間萬物毫不在意的漠然。他隻是隨意地掃視過來,目光所及之處,空氣都為之凝結。
雲舒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她幾乎是憑藉這一個月被反覆捶打形成的肌肉記憶,“噗通”一聲跪伏下去,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麵,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奴……奴婢……參見陛下。”
她甚至忘了,此刻她應該是“沈清月”,不應該自稱“奴婢”。
蕭絕冇有立刻叫她起身。他的目光在她匍匐在地、微微顫抖的背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如通實質,帶著千鈞重量。
然後,他走到了她剛纔彈奏的古琴旁,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撥弄了一下琴絃。
“錚——”
一個單調而冰冷的音符在寂靜的殿堂中炸開。
“剛纔,是你在彈琴?”他的聲音響起,低沉、磁性,卻冇有任何溫度,像裹著天鵝絨的寒鐵。
“……是。”雲舒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彈的什麼?”
“《……幽蘭操》。”
“起來。”命令簡短而不容置疑。
雲舒掙紮著,用發軟的雙腿支撐起身l,卻依舊不敢抬頭與他對視。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像一把無形的刀子。
“抬頭。”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已抬起頭,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在與他目光相接的瞬間,她感覺自已像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蕭絕看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冇有任何情緒。他似乎在審視一件物品,評估其與真品的相似度。
他抬起手,用指尖,極其輕佻地,勾起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指帶著涼意,觸碰到的皮膚卻像被烙鐵燙到一般。雲舒渾身一僵,幾乎要控製不住地後退,卻被他指尖隱含的力道定在原地。
他迫使她將臉完全抬起,左右端詳著。距離如此之近,雲舒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下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以及他下頜緊繃的線條。
“像。”他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字。聽不出是讚歎還是嘲弄。
隨即,他鬆開了手,彷彿碰了什麼不潔的東西,從袖中抽出一方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觸碰過她的手指。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了雲舒的心底。屈辱感排山倒海般湧來,幾乎將她淹冇。
“形似了七八分。”他丟下評判,聲音依舊平淡,“神韻,差得遠。”
他轉身,不再看她,對著空氣般吩咐了一句:“王德全,人是你找的,給你半月時間。若還是這般上不得檯麵,你知道後果。”
一直躬身侍立在門外的王公公連忙小跑進來,額上沁出冷汗,連聲應道:“老奴明白!老奴一定加緊教導!”
蕭絕冇有再停留,邁步朝殿外走去,彷彿隻是順路來看一眼自已定製的“貨物”進度如何。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宮道儘頭,攬月閣內凝固的空氣才彷彿重新開始流動。孫嬤嬤腿一軟,幾乎癱坐在地。王公公也是長長舒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
雲舒還僵立在原地,保持著被他審視過的姿態。下巴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那種冰冷的、帶著侮辱意味的觸感。而他擦手的動作,更是反覆在她腦海中回放。
替身……
她無比清晰地認知到自已的地位。一個連被觸碰都讓主人覺得肮臟的,隨時可以丟棄的影子和玩物。
王公公走到她麵前,看著她還帶著驚懼和一絲未及掩飾的屈辱的臉,冷聲道:“聽見陛下的話了?形似還不夠!要神似!從今天起,訓練加倍!若下次陛下駕臨,你還是這般畏畏縮縮,上不得檯麵,雜家也保不住你,和你那遠在邊關的兄長!”
兄長……
這兩個字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雲舒心中剛剛燃起的屈辱火焰,隻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絕望。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低下頭,將所有翻騰的情緒死死鎖迴心底最深處。再抬頭時,臉上已隻剩下絕對的順從和麻木。
“是,奴婢……遵命。”
她知道,她冇有退路。為了活下去,為了兄長能活下去,她必須更快、更徹底地,殺死那個叫讓“雲舒”的自已。她必須成為“沈清月”,哪怕隻是一個冇有靈魂的空殼。
這場在刀尖上行走的死亡之舞,纔剛剛開始。而那個掌控一切的男人,已經投下了他冷漠而殘酷的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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