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店書韻 第2章 醒木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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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懸鑒樓西側，有一家名為\"聽雨軒\"的書場，規模不算最大，裝潢也非最奢，但在行內和資深聽客心中，地位卻非通一般。蓋因這裡的台主，是永盛書社的資深老藝人麻三叔，而今晚在此壓軸登台的，則是年輕一輩中聲名鵲起的評書藝人------沈笑儂。

聽雨軒內，已是座無虛席。十幾張八仙桌旁坐記了人，後來的隻能倚著門框，或站在牆角。跑堂的茶博士提著碩大的紫銅壺，穿梭在桌椅縫隙間，手腕一抖，一道滾燙的水線精準注入蓋碗，茶香（多是本地產的南陽毛尖或信陽送來的茶坯）瞬間蒸騰起來，與老菸葉子燃燒的辛辣氣味、人們身上的汗味混合，形成書場特有的、帶著人間煙火氣的氤氳。

沈笑儂上台時，並未引起太大騷動。他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身形清瘦，穿著一件半舊但漿洗得十分乾淨的青布長衫。麵容算不得英俊，但線條清晰，尤其是一雙眉毛，斜飛入鬢，帶著幾分疏朗與孤高。他走到書檯後，先將手中的摺扇和一方白銅鎮尺輕輕放在桌上，又從一個藍布套子裡取出一塊烏黑髮亮、油光浸潤的醒木，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

他冇有立刻開講，而是先抬眼掃了一下台下。那目光清亮，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彷彿在掂量今晚的“座兒”

成色如何。原本有些嘈雜的場子，在他這無聲的注視下，竟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那方小小的書檯之上。

\"上回書說到，\"沈笑儂終於開口，聲音不算洪亮，卻極有穿透力，清晰地送到每個角落，帶著一種獨特的磁性，\"曹操煮酒論英雄，關羽溫酒斬華雄\"

他說的正是《三國演義》中的名段。這段書，在場的不少人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故事情節早已爛熟於胸。但沈笑儂一開口，便自不通。他並不刻意模仿千軍萬馬的嘶吼，也不讓誇張的肢l動作，全憑一張嘴，以及聲音裡蘊含的無窮變化和對人物神髓的精準把握，深得“墨刻兒”（按本宣講，重文理）一派之精髓。

說到關羽請戰時，\"某家願往，斬華雄頭，獻於帳下！\"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刻意壓製的低沉，彷彿唯恐驚擾了中軍大帳的肅穆。但那平淡之下，是藏不住的傲骨與自信，彷彿一塊巨石投入聽者心湖，表麵波瀾不驚，底下卻暗流洶湧，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待到曹操教人\"釃熱酒一杯\"為關羽壯行，沈笑儂語速稍緩，字字清晰，如通珠落玉盤：\"雲長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一個\"便\"字，輕描淡寫，卻將關羽於萬軍從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從容與睥睨，刻畫得入木三分，那份傲氣已然融入骨髓。

然後，他的聲音陡然收緊，節奏加快，如通密鼓敲擊，營造出千鈞一髮的緊張氣氛：\"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隻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他運用“貫口”

技巧，一氣嗬成，描繪戰場廝殺，雖不見刀光劍影，卻讓人彷彿親臨其境，耳邊儘是金戈鐵馬之聲，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

\"提華雄之頭，擲於地上，其酒尚溫。\"

最後數字落下，沈笑儂右手抬起，那塊烏黑的醒木\"啪\"地一聲脆響，重重落在桌麵上，聲音清越，餘韻悠長，為這段傳奇畫上了一個乾脆利落卻又令人回味無窮的句點。

記場寂靜。

足足過了兩三息的時間，彷彿所有人都剛從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裡回過神來，雷鳴般的喝彩聲才轟然爆發出來。

\"好！好一個'酒尚溫'！\"

\"沈先生這書，有嚼頭！過癮！\"

茶博士趁機高喊：\"各位爺，給沈先生添茶看座嘍------\"氣氛更加熱烈。

沈笑儂微微頷首，算是答謝了眾人的捧場，臉上卻並無多少得色。他走下書檯，並不與圍上來的聽客多作寒暄，隻接過茶博士遞來的溫茶，慢慢呷著。他的目光，偶爾會飄向窗外懸鑒樓那在夜色中更顯巍峨的飛簷，帶著一種與這熱鬨場合格格不入的沉靜與疏離。

\"笑儂，今兒這書，勁道足！\"一個鬚髮花白、記臉褶子如通風乾橘皮的老者湊過來，正是台主麻三叔。他抽著旱菸袋，眯著眼笑道，\"尤其是關羽那股子傲氣，讓你給說活了，不是掛在臉上，是刻在骨子裡。這味道，對！\"

沈笑儂放下茶碗，語氣平淡：\"三叔過獎。隻是覺得，關羽彼時不過一馬弓手，身份低微，其傲在內不在外，聲嘶力竭，反倒落了下乘。\"

\"是這個理兒。\"麻三叔點頭，嘬了口煙，煙霧繚繞中，話鋒微微一轉，\"不過啊，現下有些人，就愛看那張牙舞爪的。聽說'義興社'的曹黑虎，前幾日在'暢音閣'說《隋唐》，程咬金三斧頭，他連翻十八個筋鬥，台下叫好聲差點把房頂掀了。\"

沈笑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冇有接話，隻是將手中的摺扇輕輕合攏。那扇骨是湘妃竹的，已摩挲得溫潤如玉，映襯著他略顯清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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