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隱 第7章
-李婉如病情那微乎其微的好轉,並未能驅散籠罩李府的厚重陰霾。
李靜姝的院子依舊死寂,每日送進去的藥湯如同石沉大海,傳出的隻有更沉重的咳嗽和丫鬟們壓抑的哭泣。被隔離的仆役院落裡,病倒的人越來越多,呻吟聲、咳血聲日夜不絕。
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侵蝕著每一個人的神經。府中瀰漫著濃重的艾草和蒼朮燃燒的煙燻火燎之氣,混合著藥味和隱隱的屍臭,令人窒息。
王嬤嬤對葉棲棠的態度,在短暫的驚疑之後,變成了一種審慎的利用。她並未將葉棲棠調離西跨院,也未給予任何特殊待遇,隻是每日清晨,會派方媽媽過來,將葉棲棠帶去李婉如的院子,讓她重複那套“粗鄙”的推拿按壓之術。
葉棲棠如同一個冇有靈魂的木偶,沉默地執行著命令。她依舊低著頭,佝僂著背,臉上那潰爛的“瘡疤”在昏暗的室內顯得愈發猙獰可怖。每一次踏入李婉如那充斥著藥味和死亡氣息的閨房,她都能感受到王氏那混合著絕望、希冀和嫌惡的複雜目光,以及王嬤嬤那如同鷹隼般審視的眼神。
她的手指隔著薄薄的中衣,在李婉如滾燙的後背上按壓、揉撚。動作依舊笨拙,帶著底層人特有的粗糙感,但每一次落指,都精準地刺激著關鍵的穴位。她將葉家秘傳的“通絡泄熱指法”拆解得七零八落,融入最粗淺的推拿手法之中,效果雖遠不如完整施展,卻足以勉強維持李婉如那口氣,讓她不至於立刻窒息而亡。
李婉如的病情如同在懸崖邊緣掙紮,時好時壞。每一次劇烈的咳喘過後,排出一些淤痰,呼吸能順暢片刻,但很快又被新的高熱和痰濁所困。葉棲棠冷眼旁觀,心中如同冰封的湖麵。她並非不能救,而是不願救,也不能全力救。李婉如的痛苦呻吟,在她聽來,甚至帶著一絲扭曲的快意。但理智告訴她,李婉如現在還不能死。她是她留在李崇山和王氏視線裡的唯一籌碼!
“阿棠!今日三小姐咳得厲害!你快些!”方媽媽不耐煩的催促聲在門外響起,帶著慣有的刻薄。
葉棲棠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嗬嗬”聲,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李婉如在她加重力道的按壓下,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一大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喘息稍平。
王氏在一旁看著,眼中含淚,對王嬤嬤低聲道:“嬤嬤……這啞婆子……似乎真有點用?婉如……每次按過,總能咳出些東西來……”
王嬤嬤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盯著葉棲棠那雙沾滿汙垢的手:“夫人,這婆子來路不明,又啞又醜,她那套手法……老奴瞧著也邪門!不過是些鄉野粗鄙之術,碰巧罷了!大小姐那邊……太醫們用了多少好藥都……唉!”她壓低聲音,“眼下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三小姐若能熬過去,是她的福氣!若熬不過……也是命!”
葉棲棠將她們的對話聽在耳中,心中冷笑。邪門?碰巧?她巴不得她們永遠這樣想!她需要的是時間,是機會!一個能讓她接觸到更核心秘密、甚至……接觸到李崇山本人的機會!
這個機會,在疫病最猖獗、府中幾乎陷入癱瘓之際,悄然降臨。
這天深夜,葉棲棠蜷縮在冰冷的耳房裡,正藉著微弱的月光,用一塊磨尖的瓦片在牆角一塊鬆動的磚石上刻劃著什麼——那是她憑藉記憶,記錄下的府中地形、守衛輪換時間以及一些可疑的角落。突然,一陣極其壓抑、卻帶著巨大恐慌的喧嘩聲從內院方向隱隱傳來!
“快!快來人啊!老爺……老爺不好了!”
“太醫!快請太醫!”
“血……老爺咳血了!”
葉棲棠猛地坐起!李崇山?!他也染上了?!
她迅速將瓦片藏好,悄無聲息地溜到門邊,側耳傾聽。腳步聲雜亂而急促,朝著李崇山書房的方向湧去。哭喊聲、命令聲、杯盤摔碎的脆響混雜在一起,打破了深夜的死寂。
李崇山染疫了!
這個訊息如同驚雷,瞬間在葉棲棠心中炸開!是機會!也是巨大的風險!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迅速分析著利弊。李崇山是她的頭號仇人,他若病死,固然解恨,但葉家滅門的真相、太子背後的黑手,就可能永遠石沉大海!而且,李崇山一死,李府必然大亂,她這個身份可疑的啞婆子,很可能被當成替罪羊滅口!反之,若能“救”下李崇山……她不僅能獲得更大的信任,更能近距離接觸這個仇人,尋找致命一擊的良機!
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在她腦中瞬間成形!
她不再猶豫,猛地拉開房門,衝了出去!她不再刻意佝僂,腳步也不再拖遝,而是帶著一種底層人麵對突髮狀況時特有的、慌不擇路的莽撞,朝著喧鬨的中心——李崇山的書房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站住!什麼人!”守在內院門口的護衛厲聲嗬斥,長矛交叉攔住去路。
葉棲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喉嚨裡發出急促而嘶啞的“嗬嗬”聲,雙手胡亂地比劃著,指向書房方向,又指向自己的後背,做出按壓的動作,臉上充滿了焦急和“忠心”。
“是那個啞婆子?”一個認出她的婆子驚疑道,“她……她好像懂點推拿?三小姐那邊……”
“讓她進來!”王嬤嬤尖利的聲音從書房內傳來,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絕望,“快!讓她進來試試!”
護衛遲疑了一下,讓開了路。葉棲棠連滾爬帶地衝進書房。
書房內燈火通明,卻瀰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和濃烈的藥味。李崇山癱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上,臉色灰敗如金紙,嘴唇青紫,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箱般的“嗬嗬”聲和撕心裂肺的咳嗽!他麵前的桌案上、昂貴的波斯地毯上,濺滿了暗紅的血點和粘稠的痰塊!幾個太醫圍在一旁,個個麵如土色,束手無策。王氏哭得幾乎暈厥,被丫鬟攙扶著。
“老爺!老爺您撐住啊!”王嬤嬤跪在李崇山腳邊,聲音帶著哭腔。
李崇山猛地又咳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劇烈抽搐,眼神開始渙散,眼看就要不行了!
“阿棠!快!快給老爺按按!”王嬤嬤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對著衝進來的葉棲棠嘶聲喊道。
葉棲棠冇有絲毫猶豫,幾步衝到李崇山身後。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個滅門仇人!他鬢角的白髮,額頭的皺紋,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容,都清晰地映入眼簾。一股滔天的恨意瞬間衝上頭頂,幾乎讓她控製不住想要立刻擰斷他的脖子!
她死死咬住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她伸出那雙肮臟、沾著泥汙的手,如同之前對待李婉如一樣,隔著李崇山身上名貴的錦緞常服,重重地按壓在他後背的穴位上!
這一次,她冇有絲毫保留!葉家秘傳的“通絡泄熱指法”被她催動到了極致!指尖蘊含著一絲微弱卻精純的內力,如同鋼針般刺入穴位!力道之大,讓李崇山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呃啊——!”李崇山身體猛地一挺!一大口粘稠、帶著大量暗紅血塊的濃痰被他咳了出來!噴濺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
隨著這口淤痰的排出,他那幾乎要停止的呼吸,竟然奇蹟般地恢複了一絲!雖然依舊急促艱難,但不再是瀕死的窒息!
“老爺!”王氏和王嬤嬤同時驚呼,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
太醫們也驚呆了!他們用儘渾身解數都束手無策,這個醜陋的啞婆子,竟然真的……按好了?!
葉棲棠適時地收回手,喉嚨裡發出疲憊的“嗬嗬”聲,身體晃了晃,像是耗儘了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垂手而立,依舊是那副卑微怯懦的模樣。
李崇山喘息稍定,渾濁的眼睛緩緩睜開,帶著劫後餘生的茫然和虛弱。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目光落在葉棲棠那張醜陋的臉上,聲音嘶啞:“……你……是何人?”
王嬤嬤連忙上前,語速飛快地解釋:“回老爺!這是西跨院新來的粗使婆子,叫阿棠!是個啞巴!前些日子……就是她……給三小姐按了按,三小姐才……才緩過一口氣來!老奴……老奴也是病急亂投醫,才讓她……”
李崇山目光銳利地審視著葉棲棠,那眼神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壓和審視,彷彿要將她看穿。葉棲棠低著頭,身體微微顫抖,彷彿承受不住這目光的壓迫。
“啞巴?”李崇山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懂醫?”
葉棲棠喉嚨裡“嗬嗬”兩聲,連連搖頭,雙手比劃著,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後背,做出一個極其粗淺的、模仿推拿的動作,表示自己隻是會點鄉下土法子。
李崇山沉默了片刻,劇烈咳嗽後的虛弱讓他冇有精力深究。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賞……讓她……留在外間……隨時……聽用……”
“是!老爺!”王嬤嬤連忙應下,看向葉棲棠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幾分真正的敬畏和……忌憚。
葉棲棠被安排在了書房外間的一個角落。這裡原本是值夜小廝待的地方,此刻臨時鋪了一張草蓆。她蜷縮在草蓆上,如同一個真正的、卑微的仆役,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內間傳來的每一絲聲響。
李崇山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太醫們低聲討論著藥方,王氏壓抑的啜泣……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在她腦中勾勒出清晰的畫麵。
深夜,書房內終於安靜下來。李崇山似乎昏睡過去,太醫們也暫時退到隔壁廂房休息。隻有王嬤嬤還在內間守著。
葉棲棠悄無聲息地坐起身。機會!她需要更瞭解李崇山的病情,也需要……尋找那個可能存在的、藏著更多秘密的書房暗格!
她如同幽靈般滑下草蓆,赤著腳,冇有發出一絲聲音。她先是走到通往內間的門簾旁,側耳傾聽。裡麵傳來王嬤嬤壓抑的咳嗽聲和李崇山粗重不勻的呼吸聲。
確認安全後,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外間。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和卷宗,多寶閣上陳列著古玩玉器,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筆墨紙硯擺放整齊,旁邊還堆著幾份未批閱的公文。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書案一角,一個不起眼的、用來盛放廢紙的竹簍裡。簍底,露出半張揉皺的、帶著墨跡的紙角。
她屏住呼吸,如同狸貓般靠近書案,手指極其靈巧地探入竹簍,夾出了那張廢紙。
藉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迅速展開。
紙上字跡潦草,顯然是李崇山病中煩躁時所寫,內容斷斷續續:
“……晉王……邊軍異動……疑與……鹽引……”
“……太子震怒……令徹查……務必……斬斷……”
“……北境……葉家舊部……流民……隱患……清除……”
葉棲棠的心臟狂跳起來!晉王!邊軍!鹽引!葉家舊部!流民!這些詞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間在她腦中串聯起來!李崇山和太子,不僅在對付葉家,還在暗中對付晉王!他們似乎察覺到了北境流民中可能隱藏的葉家舊部,想要斬草除根!
她迅速將紙條上的內容刻入腦海,然後將紙揉回原狀,小心翼翼地放回竹簍底部,不留一絲痕跡。
做完這一切,她剛想退回角落,內間的門簾突然被掀開!
王嬤嬤端著一個空藥碗走了出來,臉色疲憊,看到站在書案旁的葉棲棠,眼神陡然銳利:“阿棠!你在這裡做什麼?!”
葉棲棠身體猛地一顫,臉上露出驚恐萬狀的表情,喉嚨裡發出急促的“嗬嗬”聲,手指慌亂地指向牆角的水壺,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做出喝水的動作。
王嬤嬤狐疑地盯著她,又看了看書案,冇發現什麼異常,纔不耐煩地揮揮手:“要喝水去外麵喝!彆在這裡礙眼!驚擾了老爺,仔細你的皮!”
葉棲棠連連點頭,弓著腰,小跑著溜出了書房。
冰冷的夜風吹在臉上,她劇烈跳動的心臟才緩緩平複。好險!但收穫巨大!那張廢紙上的資訊,價值千金!
接下來的幾日,葉棲棠成了李崇山書房外間的“常駐人員”。她依舊沉默、卑微,每日在李崇山咳喘發作時被叫進去,用她那套“粗鄙”的推拿手法幫他緩解症狀。每一次按壓,她都強忍著將內力灌入他死穴的衝動,隻是精準地刺激著穴位,維持著他那口氣。
李崇山對她的態度,也從最初的審視和利用,漸漸多了一絲複雜。這個醜陋的啞婆子,雖然粗鄙不堪,卻似乎……真的有點用處?尤其是在太醫們都束手無策的情況下。
這天午後,李崇山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他靠在軟枕上,看著葉棲棠沉默地收拾著藥碗,突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絲探究:“阿棠……你……是哪裡人?”
葉棲棠動作一頓,喉嚨裡“嗬嗬”兩聲,茫然地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家中……可還有人?”李崇山又問。
葉棲棠再次搖頭,渾濁的眼睛裡適時地流露出一絲悲涼。
李崇山沉默地看著她那張佈滿“瘡疤”的臉,那雙渾濁卻偶爾閃過一絲異樣光亮的眼睛。他閱人無數,總覺得這個啞婆子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但病痛的折磨讓他無暇深究。
“你……那套推拿……跟誰學的?”他換了個問題。
葉棲棠比劃著,指了指北方,又做了一個放牧的動作,表示是小時候在北方草原,看牧民給牛羊按摩學的。
李崇山皺了皺眉,顯然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但也挑不出錯。他疲憊地揮揮手:“下去吧。”
葉棲棠躬身退出內間。剛走到外間,就聽見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喧嘩聲!
“讓開!都讓開!太子殿下賜藥!快請李大人接旨!”一個尖細而倨傲的聲音響起。
太子賜藥?!
葉棲棠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她迅速閃身,躲到外間書架後的陰影裡,屏住呼吸。
隻見一個穿著東宮內侍服飾、麵白無鬚的中年太監,在幾個侍衛的簇擁下,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他手裡捧著一個用明黃綢緞覆蓋的紫檀木盒,神情倨傲。
王嬤嬤慌忙迎了出來:“公公!老爺他……”
“李大人何在?太子殿下聽聞李大人染恙,憂心如焚,特賜下宮中祕製‘九轉還魂丹’一枚!此丹乃太醫院院首親手煉製,有起死回生之效!命李大人即刻服用!”太監尖聲宣道,不容置疑。
王嬤嬤又驚又喜,連忙道:“公公稍候!老奴這就去稟報老爺!”她轉身匆匆進了內間。
陰影裡,葉棲棠的眸光冰冷如刀。太子賜藥?是真心救他這條忠犬?還是……借刀殺人?或者……試探?
很快,王嬤嬤扶著勉強坐起的李崇山走了出來。李崇山臉色依舊蒼白,但強撐著精神,對著那明黃的錦盒躬身行禮:“臣……李崇山……叩謝太子殿下隆恩!”
太監將錦盒交給王嬤嬤,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快快服藥吧!殿下還等著您康複後,繼續為殿下分憂呢!”
王嬤嬤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盒,裡麵是一枚龍眼大小、通體赤紅、散發著奇異藥香的丹丸。
李崇山看著那枚丹藥,眼中閃過一絲激動和感激,但隨即,一絲極其細微的疑慮掠過眼底。他久經官場,深知天家恩威難測。這藥……真的是救命的仙丹嗎?
“老爺……”王嬤嬤也遲疑了,看向李崇山。
李崇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太子賜藥,他敢不吃嗎?他顫抖著手,接過丹藥。
就在他即將將丹藥送入口中的瞬間,一直躲在陰影裡的葉棲棠,喉嚨裡突然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被嗆到的“嗬”聲!聲音不大,卻異常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
隻見那個醜陋的啞婆子,正驚恐地指著李崇山手中的丹藥,雙手胡亂地比劃著,臉上充滿了焦急和恐懼!她指著丹藥,又指著自己的喉嚨,做出劇烈咳嗽、嘔吐的動作,最後指著牆角的水壺,拚命搖頭!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這藥不能吃!吃了會吐!會死!
書房內瞬間死寂!
李崇山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驟變!
王嬤嬤驚得目瞪口呆!
那東宮太監勃然色變,尖聲厲喝:“大膽賤婢!竟敢汙衊太子殿下賜藥!來人!給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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