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隱 第6章
-初冬的寒意日漸深重。一場連綿數日的冷雨過後，李府內宅的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起來。
先是幾個負責漿洗的粗使婆子相繼病倒，症狀相似：高熱不退，渾身痠痛，咳嗽不止，咳出的痰中帶著不祥的暗紅血絲。接著，大廚房裡一個燒火的小丫頭也倒下了，症狀更重，麵頰出現不正常的潮紅，呼吸急促如同破風箱。
恐慌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在李府下人中蔓延開來。
“聽說了嗎？西角門看門的黃七婆子昨兒夜裡冇了！咳血咳死的！”
“噓！小聲點！我聽說……是瘟病！會過人的！”
“天爺啊！這可怎麼辦？府裡……府裡不會……”
“王嬤嬤已經下令封了西跨院旁邊的幾個院子了！說是怕傳染！”
葉棲棠在清掃天井時，將這些壓低了聲音、卻充滿恐懼的議論儘收耳中。她心頭一凜！作為通曉醫理的人，她立刻意識到這絕非尋常風寒！高熱、咳血、傳染迅速……這症狀，像極了她在邊關醫營中見過的、令人聞風喪膽的肺癆疫！一種在人口密集、衛生條件差的環境下極易爆發、致死率極高的惡性疫病！
李府內宅人口眾多，房舍密集，衛生狀況堪憂，正是疫病滋生的溫床！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掃地，目光卻銳利地掃過西跨院那扇緊閉的院門。王嬤嬤果然派人加強了看守，嚴禁院內仆役隨意出入。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草木灰和劣質醋混合的、試圖消毒卻更顯壓抑的氣味。
恐慌在封禁中發酵。被隔離在幾個院子裡的仆役們如同驚弓之鳥，每日送飯的婆子都隔著老遠將食盒放下就跑，彷彿靠近一步就會被瘟神纏上。病倒的人越來越多，咳嗽聲、呻吟聲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恕８錕濟致鷚還刪鈉ⅰⅫbr>這天傍晚，葉棲棠剛把食盒提回西跨院，就聽見隔壁被封的雜役院裡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劇烈的咳嗽聲！緊接著，是管事婆子驚慌失措的尖叫：“快！快來人啊！張婆子不行了！快……快抬出去！”
葉棲棠透過門縫，看到兩個用布巾蒙著口鼻、隻露出驚恐眼睛的粗壯仆婦，正手忙腳亂地將一個蜷縮在地上、咳得渾身抽搐、嘴角不斷溢位暗紅血沫的老婆子往一塊破門板上抬。那老婆子臉色青紫，眼球凸出，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倒氣聲，眼看就要不行了。
“抬……抬去哪裡？”一個年輕的小廝聲音發抖地問。
“還能去哪？！後巷亂葬崗！快！彆讓她死在這兒！”管事婆子尖聲催促，聲音帶著哭腔。
葉棲棠的心猛地一沉！肺癆疫後期，病人極其痛苦，若得不到及時救治，往往在窒息和咳血中淒慘死去。這李府，竟是要將尚未斷氣的病人直接丟去亂葬崗？！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冰冷的憤怒和醫者的本能在她心中激烈交鋒。她不能暴露！但眼睜睜看著生命在眼前如此卑賤地消逝……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哭腔從內院方向傳來！
“讓開！都讓開！”一個穿著體麵綢緞襖裙、臉色煞白的大丫鬟，幾乎是連滾爬帶地衝了過來，對著管事婆子哭喊道：“王嬤嬤！王嬤嬤！不好了！大小姐……大小姐她……她發熱了！咳……咳得厲害！夫人讓您……讓您趕緊請大夫啊！”
大小姐？李靜姝？！
葉棲棠瞳孔微縮！李崇山的嫡長女，那個看似端莊、實則心機深沉的李靜姝，也染上了？！
王嬤嬤原本強裝的鎮定瞬間崩塌！她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晃了晃，差點冇站穩！李靜姝可是李崇山的掌上明珠！若是她出了事……王嬤嬤不敢想下去！
“快！快！去請大夫！請最好的大夫！”王嬤嬤聲音都變了調，聲嘶力竭地吼道，“去回春堂！請孫大夫！不！去太醫院！請周太醫！快去啊！”
“嬤嬤！周太醫……周太醫前日告假回鄉探親了！”旁邊一個婆子顫聲提醒。
“那就請劉太醫！王太醫！不管是誰！快去！”王嬤嬤急得團團轉，額頭冷汗涔涔。
混亂中，那個報信的大丫鬟又哭道：“夫人……夫人也嚇壞了！讓您……讓您想想辦法！府裡……府裡現在……”
王嬤嬤猛地看向那扇緊閉的院門，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張婆子，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先把這晦氣東西抬走！快！彆衝撞了大小姐的福氣！”她指著張婆子，如同指著一堆垃圾。
兩個仆婦慌忙抬起門板，跌跌撞撞地往後門方向跑去。
葉棲棠看著那遠去的、在門板上痛苦抽搐的身影，眼底的寒冰凝結到了極致。人命，在這深宅裡，輕賤如草芥。
請來的大夫很快到了，是太醫院一位姓劉的太醫。他被蒙著厚厚的麵巾，隻露出一雙佈滿血絲、充滿疲憊和恐懼的眼睛。他匆匆進入李靜姝的院子，冇過多久，便臉色凝重地出來了。
“劉太醫！大小姐怎麼樣？”王嬤嬤焦急地迎上去。
劉太醫搖搖頭，聲音隔著布巾顯得沉悶而絕望：“高熱不退，脈象浮數而亂，咳痰帶血……是……是肺癆疫無疑！而且……來勢凶猛！大小姐本就體弱……唉……”他重重歎了口氣，“下官……下官隻能儘力開些清熱化痰、固本培元的方子試試……但……但此疫凶險，下官……實在不敢保證……”
王嬤嬤眼前一黑，幾乎暈厥過去。
“那……那府裡其他人……”她顫抖著問。
“隔離！必須嚴格隔離！”劉太醫斬釘截鐵，“所有出現症狀者，立刻單獨隔離！未染病者，減少走動，多用艾草、蒼朮燻蒸！此疫……傳染性極強！一旦蔓延……後果不堪設想！”他匆匆寫下藥方，如同躲避瘟疫般，逃也似的離開了李府。
劉太醫的診斷如同喪鐘，徹底擊垮了李府殘存的僥倖。恐慌升級為絕望！李靜姝的院子被徹底封鎖，除了幾個貼身伺候、同樣被隔離的丫鬟，任何人不得靠近。府中其他出現症狀的仆役也被強行集中關押在幾處偏僻的院落，如同等待死亡的囚徒。每日都有新的病倒者被抬進去，也每日都有冰冷的屍體被草蓆一卷，趁著夜色抬出後門，丟入亂葬崗。
整個李府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和死亡的陰影之下。哭泣聲、咳嗽聲、絕望的呻吟聲日夜不絕。藥味和死亡的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西跨院雖暫時未被波及，但也被嚴密封鎖。趙婆子整日唉聲歎氣，燒香拜佛。葉棲棠則更加沉默，每日除了必要的勞作，便蜷縮在耳房裡，似乎在瑟瑟發抖，實則是在腦海中飛速盤算著各種藥方和應對之策。
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一個能讓她從泥濘中站起，接觸到李府核心，甚至……接近李崇山的機會！
就在府中疫病最猖獗、人心最惶惶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訊息如同驚雷般炸響！
李婉如也染上了！
據說是在一次不顧禁令、強行去探望被隔離的“好姐妹”時，不幸被傳染。起初隻是低熱咳嗽，她還不以為意，甚至驕橫地打罵提醒她的丫鬟。不過兩日，病情便急轉直下，高燒不退，咳喘如牛，麵頰出現不祥的紫紺！
“我的兒啊！”繼夫人王氏的哭嚎聲幾乎掀翻了屋頂。她本就因流產而身體虛弱，精神瀕臨崩潰，如今愛女又染上惡疾，更是如同天塌地陷！她不顧一切地衝到李崇山麵前，哭得肝腸寸斷：“老爺！您快想想辦法！救救婉如！救救我們的女兒啊！她要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妾身……妾身也不活了！”
李崇山這幾日也是焦頭爛額。朝堂上因葉家案餘波未平，太子那邊又頻頻施壓，如今後院又起瘟疫，連他最寵愛的幼女也危在旦夕！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對著跪了一地的太醫和府醫怒吼：“廢物！一群廢物！連個疫病都治不好！本官養你們何用！救不了婉如，本官要你們統統陪葬！”
太醫們麵如土色，瑟瑟發抖。這肺癆疫本就凶險，李婉如又拖延了病情，如今已是凶多吉少。他們開的方子如同石沉大海，毫無起色。
“老爺！老爺！”王嬤嬤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連滾爬帶地撲到李崇山腳邊，聲音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顫抖，“老奴……老奴想起一個人！或許……或許有辦法！”
“誰？！”李崇山和王氏同時看向她。
“是……是西跨院新來的一個啞婆子！叫阿棠！”王嬤嬤語速飛快，“前些日子，老奴腰閃了，疼得厲害，她……她胡亂按了幾下，竟……竟好了大半！老奴看她……像是懂點推拿按摩的路子！這疫病……雖說是惡疾，但或許……或許民間有些偏方……”
“啞婆子？推拿？”李崇山眉頭緊鎖，眼中滿是懷疑和不耐，“一個粗使婆子，能懂什麼？王嬤嬤，你是急糊塗了嗎？！”
“老爺！死馬當活馬醫啊！”王氏卻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哭喊道，“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了！就讓那婆子試試吧！萬一……萬一有用呢？我的婉如啊……”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李崇山看著愛妾哭成淚人，又看看內室女兒痛苦的呻吟，一咬牙：“罷了！把那啞婆子帶來！讓她試試！若敢胡來，立刻亂棍打死！”
命令很快傳到了西跨院。
當方媽媽帶著兩個凶神惡煞的婆子，粗暴地將葉棲棠從耳房裡拖出來時，趙婆子嚇得癱軟在地。葉棲棠則是一副被嚇傻了的模樣，渾身抖如篩糠，喉嚨裡發出驚恐的“嗬嗬”聲。
“啞婆子！算你祖墳冒青煙！”方媽媽嫌惡地瞪著她那張醜陋的臉，“老爺和夫人開恩，讓你去給三小姐瞧瞧！要是敢耍花樣，仔細你的皮！”
葉棲棠被半拖半拽地帶到了李婉如的閨房外。濃烈的藥味混合著一種病人特有的酸腐氣息撲麵而來。門口守著幾個同樣蒙著麵巾、眼神驚恐的丫鬟。
王嬤嬤早已等在門口，看到葉棲棠，眼神複雜地審視著她，壓低聲音嚴厲警告：“阿棠！聽著！進去後，不許亂看！不許亂摸！更不許出聲！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三小姐金枝玉葉，若有半點差池，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聽明白了就點頭！”
葉棲棠惶恐地連連點頭。
王嬤嬤深吸一口氣，示意旁邊的丫鬟推開房門。
一股更加濃烈刺鼻的藥味和血腥氣湧了出來。葉棲棠低著頭，跟在王嬤嬤身後，小心翼翼地踏入這間華麗卻充滿死亡氣息的閨房。
房間內光線昏暗，窗戶緊閉，空氣汙濁。李婉如躺在鋪著錦緞的拔步床上，帳幔半垂。曾經驕橫跋扈的臉龐此刻一片灰敗，雙頰泛著病態的潮紅，嘴脣乾裂發紫。她雙目緊閉，眉頭緊鎖，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箱般的“嗬嗬”聲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痰盂裡，是刺目的暗紅血塊！
王氏坐在床邊，握著女兒的手，哭得眼睛紅腫，看到葉棲棠進來，如同看到救星，又帶著深深的懷疑和絕望：“快……快給她看看！快啊！”
葉棲棠在王嬤嬤的示意下，戰戰兢兢地走到床邊，隔著一段距離，裝模作樣地觀察著李婉如的臉色和呼吸。她渾濁的眼睛裡，此刻卻銳利如刀，瞬間判斷出李婉如的病情已到危重階段——高熱灼肺，痰熱壅盛，肺絡受損，已是危在旦夕！尋常方藥，恐難迴天！
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對著王嬤嬤比劃著，指了指李婉如的胸口和後背，又做了一個按壓的動作，示意需要接觸。
王嬤嬤看向王氏。王氏此刻已無主意，哭著點頭：“讓她按！讓她按！隻要能救婉如！”
王嬤嬤一咬牙，對葉棲棠道：“小心點！隻許按背！”
葉棲棠點點頭，伸出那雙沾著汙垢、指甲縫裡都是黑泥的手。這雙手在王嬤嬤和王氏眼中，是如此的肮臟和低賤，此刻卻要觸碰她們金尊玉貴的女兒。
葉棲棠屏住呼吸，指尖隔著薄薄的中衣，輕輕落在李婉如滾燙的後背上。她佯裝笨拙地摸索著，尋找穴位，實則指尖蘊含著一股極其精妙的力道，在李婉如後背的肺俞、定喘、風門幾處大穴上，或輕或重地按壓、揉撚。
她的動作看似毫無章法，甚至帶著底層人的粗魯，但每一次按壓的力度和角度都精準無比！指尖彷彿帶著微弱的電流，刺激著穴位，疏導著鬱閉的肺氣！
這是葉家秘傳的“通絡泄熱指法”！配合她暗中運起的一絲微弱內力，效果更甚！
“呃……”昏迷中的李婉如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
“婉如！”王氏嚇得尖叫起來。
王嬤嬤臉色大變，厲聲喝道：“啞婆子！你乾什麼？！”
葉棲棠卻恍若未聞，手下動作不停，反而加快了幾分！指尖如雨點般落下，力道加重！
“咳咳……嘔！”李婉如猛地側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大口粘稠、帶著大量暗紅血塊的濃痰被她咳了出來！
隨著這口淤痰的排出，她那如同拉風箱般艱難的呼吸，竟然奇蹟般地順暢了一絲！雖然依舊虛弱，但那種瀕死的窒息感明顯減輕了！
房間內瞬間安靜下來！
王氏和王嬤嬤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婉如？婉如你感覺怎麼樣？”王氏撲到床邊，急切地問。
李婉如微微睜開眼，眼神渙散，但呼吸確實比剛纔平緩了一些，她虛弱地吐出兩個字：“……悶……好些……”
雖然隻是細微的變化，卻如同黑暗中的曙光，讓絕望的王氏和王嬤嬤看到了希望！
“有效！真的有效！”王氏喜極而泣，緊緊抓住王嬤嬤的手。
王嬤嬤看向葉棲棠的眼神，充滿了震驚和審視！這個醜陋的啞婆子……竟然真的有兩下子？！
葉棲棠適時地收回手，喉嚨裡發出疲憊的“嗬嗬”聲，指了指痰盂裡那口帶血的濃痰，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比劃著表示需要喝水。
王嬤嬤立刻反應過來，對旁邊的丫鬟喝道：“快！給阿棠倒水！不！倒蔘湯來！”她的語氣，第一次帶上了幾分重視。
葉棲棠低著頭，接過丫鬟遞來的蔘湯，小口啜飲著。渾濁的眼睛隱藏在亂髮下，冰冷地掃過床上依舊虛弱的李婉如，掃過喜極而泣的王氏，掃過震驚猶疑的王嬤嬤。
第一步，成了。
她以這種最卑微、最不起眼的方式，踏入了李府核心的視野。
而這場席捲李府的瘟疫，正是她最好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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