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隱 第3章
-雨勢在天將亮未亮時終於小了些,轉為纏綿冰冷的雨絲,滲入京城被踐踏得泥濘不堪的街巷。廢棄的野神廟裡,死寂沉沉,混雜著未散儘的血腥氣和潮濕的塵土味。
葉棲棠坐在冰冷的斷磚上,用撕下的內襯布條,一點一點,擦拭著手上殘留的血跡和汙穢。動作平靜得像是在拂去塵埃。她的臉頰上,那片用赤鱗蘚伴生土粗暴塗抹出的紅腫“惡瘡”,在微弱的晨光映照下,顯得愈發猙獰刺目,邊緣處帶著擦傷的細微血痕,與汙垢凝結在一起,散發出隱隱的辛腐氣味,直鑽鼻尖。這味道是偽裝的一部分,卻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昨夜承受的痛楚和決絕的選擇。
巧雲蜷縮在角落裡,懷抱著那個叫清霜的嬰兒,小嬰兒哭累後沉沉睡去,發出微弱的鼾聲。巧雲的眼睛紅腫,不時膽怯地抬頭瞥向葉棲棠,眼神裡充滿了無措和恐懼,更多的是對這“貴人”莫名信服的依賴。婦人柳孃的屍體草草用剩下的破布掩蓋著,躺在一旁。死亡的氣息縈繞不散。
葉棲棠的目光掠過地上柳娘屍體上的簡易覆蓋物,最終停留在自己麵前的地麵。
那裡整齊地擺著幾樣東西:一小包散碎的銀子,幾枚成色普通的銅錢——是柳娘留下的所謂積蓄,以及那塊光滑冰涼、刻著篆體“李”字的紫色玉質腰牌。腰牌旁邊,是那張她昨夜隨手揉成一團、浸透了泥水又被她仔細攤開、反覆審視的薄薄油紙——是周同甫用來包裹參片的。紙張粗糙,上麵印著一個模糊的方形印記,像是某種藥材商號的戳記。
指尖最終落在了冰冷的玉牌上,那個“李”字透過皮膚傳來陣陣寒意。
“哪個李?”葉棲棠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刻意壓低的冷硬,打破了廟裡的死寂。
巧雲猛地一抖,趕緊小聲回答:“回、回貴人的話……是……是吏部左侍郎,李崇山李大人府上。”
李崇山!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進葉棲棠的骨血!昨夜的雨幕中,那雙倒映著父親慘死景象、飽含焦灼與托付的眼睛,那雙從廊下射來、如毒蛇般陰冷的視線,彷彿穿透了時空,與此刻冰冷腰牌上的姓氏重合!
冰冷的殺意在胸腔裡無聲翻騰,幾乎要將她撕裂。指節因用力捏著腰牌而泛出青白,臉上“瘡疤”細微的灼痛此刻像帶著倒刺的冰棱紮進神經。她閉了閉眼,將翻湧的血氣壓下去,再睜開時,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身份?”
“……是……是府裡的……如夫人。”巧雲的聲音更低了,帶著說不出的悲切和屈辱,“是大人……半年前從東城金閣帶回來的……原以為……唉……後來被夫人不容……夫人是晉王側妃的表妹……厲害得很……柳夫人這胎……本就是瞞著的……”
她語無倫次,言語破碎,但足以讓葉棲棠勾勒出一個簡單而殘酷的框架:一個被權貴玩弄後又遭正室忌憚、最後在夜雨破廟中絕望產子而亡的小妾。李家內宅,水必然極深。
“憑信作用?”葉棲棠繼續問,言簡意賅,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渣。
“是……是柳夫人用私房悄悄從一個……看後巷雜役門的老婆子手裡買的……據說那婆子愛賭錢……”巧雲嚥了口唾沫,“拿著這牌,說是在城南老榆樹衚衕第三家鋪子訂貨,交貨的日子,從……從李府後麵西側雜役院子旁邊的小門進……門房認識這牌……隻看牌……不怎麼認人……”她將自己從柳娘那裡聽來的、關於這腰牌和出入路徑的資訊,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城南……老榆樹衚衕……周太醫那張印著商號戳記的油紙……
葉棲棠的目光緩緩移到那張皺巴巴的油紙上。藥香淡淡的印記……周同甫……
昨夜被驅趕的寒意再次襲來,卻又瞬間被更深的算計取代。
李崇山府邸!
仇人之府!凶險之地!
卻也是她現在唯一有可能潛入、蟄伏、甚至接近真相核心的地方!一個管理漏洞的雜役門,一個隻看腰牌不細查身份的機會!
她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細微的風。巧雲嚇得抱緊了繈褓。
葉棲棠走到廟宇崩塌一半的門牆邊,撥開濕漉漉的藤蔓和瓦礫,看著外麵矇矇亮的天色和逐漸稀疏的雨絲。追索逃犯的盤查必定不會鬆懈,尤其對一個抱著重傷弟弟的少女。而一個麵目可憎、身材佝僂、拿著腰牌前去“送貨”的下等雜役……則毫不起眼。
一個近乎殘忍的計劃,在這冰冷的黎明清晰成形。
她的目光回到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巧雲和那個小小的嬰兒身上。
“你,”她聲音冇有絲毫起伏,命令卻不容置疑,“立刻離開京城!帶著她!越遠越好!找一處窮鄉僻壤,隱姓埋名,此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巧雲聞言,臉上瞬間褪儘血色,驚恐地瞪大了眼:“可……可是貴人!奴婢……奴婢……”
“不走,立刻便是死。”葉棲棠打斷她,眼神如刀鋒刮過巧雲的臉,不留一絲餘地,“想活命,就帶著你的小主子,立刻!消失!”
她不再看巧雲的反應,目光投向地上柳娘那用破布遮掩著的屍身。“至於她……”葉棲棠的聲音冷得像凍透的石頭,卻又夾雜著一絲難言的複雜,“尋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僻靜地方……安葬了。做完後,立刻遠走。”她俯身,將柳娘那包銀錢推到了巧雲麵前,隻留下那塊腰牌和沾滿血泥的油紙。這錢,是買下這嬰兒的活路。
巧雲呆呆地看著那包銀錢,又看看懷中熟睡的嬰兒,再看看地上冰冷的主子,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她知道眼前這位麵容恐怖的“貴人”說得對。回李家是死路一條,留在這裡也是等死。最終,她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猛地抱起嬰兒,噗通跪下,對著葉棲棠重重磕了三個頭,又對著柳孃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貴人……大恩……巧雲……記下了!”她聲音哽咽,抱起那包銀錢和嬰兒,最後看了一眼地上被布蓋著的柳娘,轉身踉蹌著鑽出破廟,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深處。
廟內,隻剩下葉棲棠,和她懷中氣若遊絲的葉承安。
寒意徹骨。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地上鋪著的、唯一一件還算乾燥的內襯布上。承安的臉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嘴唇青紫乾裂。葉棲棠拿出最後一片參片,掰開他冰涼的唇齒,輕輕壓在舌下。指尖拂過他冰冷的額頭、緊閉的眼瞼,那觸感如寒刃般刺入心頭。
留不住。
理智冰冷地審判著現實。李家是龍潭虎穴,她需要徹底改頭換麵,需要孑然一身地沉淪在最底層的泥淖裡苟活、爬行、伺機。身負重傷的幼弟,是最大的軟肋和破綻。他需要安靜、需要持續不斷的救治、需要溫暖的休養環境……這些,她全給不了。
帶著他闖李府,無論是被髮現身份,還是因他孱弱引來額外的盤查和同情,都隻有死路一條。周同甫?溫世昌?那些人昨日冰冷的嘴臉在她腦中閃過。這城中,再無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
一個名字,悄然浮上心尖——福伯!
老管家福伯!
她心臟猛地抽搐一下!福伯……那個在屠刀前拚死護主的老管家……昨夜……是否已隨父親一同……
念頭隻是一閃,隨即沉入絕望的冰水。即便福伯僥倖逃脫,也必然在被通緝追索之列!她如今的模樣和處境,根本無法聯絡上任何人,甚至無法確認對方生死!
時間,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脖頸,越收越緊。每多猶豫一刻,潛入李府的機會之窗就關閉一分,追索的羅網就收縮一圈,而承安活下去的希望,就湮滅一分!
她緊緊握著他冰涼的小手,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傳遞過去,卻隻感到掌心裡的溫度在一點點流失。一種比昨夜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絕望攫住了她。那不是衝動的憤怒,而是清醒地看著手中唯一的珍寶,被冰冷現實一點點奪走的鈍痛。冇有山呼海嘯的崩潰,隻有骨髓深處無聲的凍裂。
最後一點微光,熄滅在她眼底的冰原之下。
她深吸一口氣,動作緩慢而堅定地撕下自己裡衣最後一層尚好的布片。用雨水浸濕布片邊緣,然後沾著破廟角落那惡臭粘稠、尚未乾透的紅泥,混合著地麵潮濕的浮土,用力塗抹在自己臉上那些猙獰的“瘡疤”周圍。她將散亂的頭髮抓亂、弄臟,甚至刻意抹上了汙泥。
不夠!
她想起昨夜那個來傳話、捂著東宮令牌的學徒阿方那種鄙夷又嫌棄的眼神。她需要更徹底的低賤和醜陋。
目光掃過神台角落厚厚的蛛網灰塵。她走過去,伸手將那些肮臟厚重的絮狀物大把抓下,揉搓進自己的頭髮裡。又將泥土、苔蘚的碎屑、甚至是神台角落裡一點不知名腐爛物的碎渣,混合著那暗紅的淤泥,仔細地、用力地塗抹、按壓在自己暴露的脖頸、手背上。那些“瘡疤”邊緣的皮膚被摩擦得發紅刺痛,但這樣看起來更顯潰爛汙穢。她的腰身努力佝僂下去,肩膀內收,整個人蜷縮著,散發出一種混雜著衰敗和難以言喻臭氣的陰沉感。
做完這一切,一個醜陋、肮臟、如同從陰溝裡爬出來的老乞婆形象,取代了昨夜那個雖狼狽卻難掩清秀的少女。那雙唯一露在亂髮下的眼睛,是這破敗軀體上最後一點冰冷而銳利的標記。
她沉默地走回承安身邊,最後一次俯身,嘴唇幾乎貼上他冰涼的耳廓,聲音沙啞破碎,如同砂礫摩擦,微不可聞:
“承安……等阿姐。”
隻有四個字。冇有承諾,冇有寬慰。
然後,她猛地轉身,再不回頭!抱起牆角堆放的幾塊還算完整的破磚和朽木碎片——這些將成為她冒充“送貨人”的道具,死死攥緊那塊冰冷的玉牌,弓著腰,頂著那張汙穢不堪的臉,一頭撞入外麵綿綿的冷雨之中!
雨絲冰冷。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懷裡抱著幾塊裹著破布的磚頭朽木,沿著泥濘的小巷,朝著老榆樹衚衕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後那座破廟在雨幕中越來越小,最終徹底消失在視野的儘頭。
心,空了。隻剩下一個地方,被冰冷的恨意和執念牢牢填充。
城南,老榆樹衚衕。
逼仄、嘈雜、汙水橫流。臨街的小鋪麵大多關著門,空氣裡瀰漫著劣質藥材和某種爛菜葉子的混合氣味。葉棲棠縮著脖子,低著頭,避開零星幾個行人投來的驚詫和厭惡的目光。她的視線掃過路邊的店鋪門牌,最終停在第三家。
一塊斑駁的木牌掛在歪斜的門框上,字跡模糊,依稀可辨:週記雜貨藥材批發。
鋪子門板緊閉,隻有旁邊一道不起眼的窄門虛掩著,門縫裡隱約可見堆積如山的藥草麻袋和雜物。後門的房簷下,掛著一塊被煙燻火燎得黑黢黢的匾額殘角,隱約可見半個陳舊的篆體“周”字——與昨夜那張油紙上的印記,重合了。
果然是周同甫家族的外圍產業!這個所謂隻認腰牌不看人的“後門交易”,恐怕周家也是心照不宣的一部分!這京城裡,哪個大府邸的陰私勾當背後,冇有這些看似清流實則蠅營狗苟的幫凶?
冰冷的諷刺啃噬著她的神經。
冇有猶豫,也冇有上前敲門。她隻是走到那虛掩的後門旁,蜷縮在牆角一處肮臟的積水窪邊緣,將自己偽裝成一個送貨後疲憊不堪、躲雨歇腳的低賤雜役。手裡那塊紫色腰牌,被她死死按在懷裡,隻等那個可以“入甕”的時機。
雨還在下。
時間在冰冷和警惕中緩慢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窄門“吱呀”一聲,探出一個夥計的腦袋。那夥計睡眼惺忪,看到蜷在牆角,麵目可憎、渾身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葉棲棠,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捂著鼻子,帶著濃濃的嫌棄,不耐煩地嗬斥:“滾開!要討飯滾遠點!彆在這招晦氣!”
葉棲棠像是被驚醒,猛地站起來,動作帶著一種底層人特有的瑟縮和遲滯,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嘶啞聲音,像是在努力說話,又發不出清晰的調子。她顫抖著將懷裡抱著的幾塊用破布包裹著的磚頭遞過去,另一隻手則將那塊紫色的玉質腰牌高高舉起到那夥計眼前。
腰牌在陰沉的天光下反射著黯淡的光澤,那個篆體的“李”字異常醒目。
夥計看到腰牌,不耐煩的神色頓了一下。他顯然認得這東西代表哪家府邸,也知道後門這種“隻認牌不問人”的潛規則。他目光極快地掃過葉棲棠那張不堪入目的臉,厭惡地撇開視線,最終落在她手裡抱著的破布包裹上。
“李府的?”夥計冇好氣地問,手卻已經伸過來接包裹,“催命似的!等著!”
他粗暴地拽過那幾塊破磚偽裝成的“貨物”,入手極沉,差點冇接住,罵罵咧咧了一句:“什麼東西這麼沉……”但也懶得深究,抱著東西轉身就縮回了門裡,“嘭”地關上了門,將惡臭隔絕在門板之外。
任務完成。
葉棲棠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關上的窄門,直到確定對方確實收了東西、認了腰牌,冇有盤問身份,才緩緩退開幾步,將身形重新融入衚衕的陰影。她知道,這第一次的“交接”已經完成,初步驗證了腰牌的有效性。接下來,是等待下一次“交貨”的指令——那將是她潛入李府的真正時機。
她冇有離開這片汙糟的衚衕,而是如同真正的、無處可去的雜役一般,在附近找了個更僻靜肮臟、堆滿垃圾和爛木板的角落,將自己蜷縮進去。雨水滴落在她的破衣爛衫上,身體微微顫抖,但那雙隱藏在亂髮下的眼睛,卻如同潛伏在泥沼中的毒蛇,銳利、冰冷、死死盯著那個方向。
從午後到黃昏,雨時斷時續。週記那扇通往李府的後門,又被推開了兩次。第一次出來一個小廝模樣的年輕人,行色匆匆。第二次,依舊是那箇中午的夥計,出門倒垃圾,目光掃過葉棲棠藏身的角落,似乎確認了一下她還在,眼神裡的嫌惡更濃,卻也冇再驅趕。
直到暮色漸濃,街巷裡點起了稀稀拉拉幾盞昏暗的燈籠時,那扇窄門再次被打開。
這次出來的,是一個麵無表情、穿著府中管事婆子纔有的藏青比甲、灰白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婦人。她一手提著個燈籠,光線將她的臉映得晦暗不明,眼神帶著慣有的淡漠和不易察覺的精明,掃向牆角那個如同泥塊般蜷縮的身影。
“李府的?”她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帶著久居人下的麻木和權威感。
葉棲棠艱難地動了動,喉嚨裡發出艱難的“呃……嗯”聲,算是應答。
“東西,王嬤嬤那邊說漏了兩樣,催得急。明兒早卯時正,從小門進去認牌子送到後廚房庫房,找王嬤嬤交割。”婆子語速很快,像在背誦程式,“進去少說話,把牌子給守門黃七婆子看過,低頭走路,彆衝撞了貴人!交割完立刻出來!聽明白了?”
葉棲棠喉嚨裡“嗬嗬”兩聲,用力點頭。臉上猙獰的疤痕在燈籠幽光下跳動,顯得愈發醜陋可怖。婆子眉頭皺得更緊,顯然極其厭惡,半句廢話也冇有,提著燈籠轉身就走,彷彿多看一眼都臟了眼睛。
窄門“嘭”地關上。
紙條遞出,命令下達。
時機,終於來了!
暗沉沉的夜,無星無月。黎明前最冷的時刻,風颳在濕透的身上,如冰刀刮骨。
葉棲棠站在李府後巷那道幾乎隱藏在高大圍牆陰影裡的狹窄木門前。門板斑駁粗糙,門環老舊。一個身材矮胖、穿著府中最低等粗使仆婦襖裙、麵色蠟黃、叼著杆旱菸袋的老婆子,縮在門旁半人高的門洞裡,腳邊放著一個冒著青煙的破瓦火盆,正有一搭冇一搭地磕著菸灰。
“站住!哪來的下流胚子!臟了地皮!”門洞裡老婆子聽到腳步聲,頭都冇抬,就扯著嗓子嗬斥,聲音粗啞,帶著一股市井潑皮般的蠻橫。
葉棲棠佝僂著背,抱著懷裡另外幾塊在牆根下臨時找來的爛磚頭裹成的破布包,喉嚨裡發出渾濁難辨的“嗬……嗬……”聲,顫巍巍地雙手將那塊紫色的腰牌高高捧起,遞到門洞口的方向。
那黃臉婆子終於抬眼,渾濁的目光掃過那腰牌,又像釘子一樣刮過葉棲棠那張在微光下恐怖醜陋的麵容,眼底的厭惡和鄙夷毫不掩飾。她並冇有立刻去接腰牌,反而慢悠悠地站起身,撣了撣襖裙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踱到葉棲棠跟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彷彿在看一件醃臢的下水。
“哪家送東西的丫頭?冇見過你這號人!前幾個送貨的癩頭張呢?死了?”
老婆子粗聲問道,目光如鉤,充滿了狐疑。
葉棲棠身體抖得更厲害,低著頭,亂髮遮住眼睛,喉嚨裡發出更急促的“嗬……嗬……啊啊……”的啞聲,似乎想解釋什麼,卻又說不出話來,隻能把舉著腰牌的手又往前送了送。
老婆子瞥了那腰牌一眼,從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終於伸手接過腰牌,粗糙的手指在牌麵上那個“李”字上摩挲了一下,似在確認。她的臉色緩和了些,卻並未立刻開門,反而抬起下巴,那雙刻薄的眼睛盯著葉棲棠滿是汙穢的臉和身上破爛的衣衫。
“啞了?”黃七婆子語氣惡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葉棲棠臉上,“也是個命賤討嫌的東西!進去吧!告訴你,走路長點眼!彆像個棒槌似的杵在路中央!往這邊,一直走!看見那個亮燈的窄院門冇有?那就是廚房庫房!東西交給裡頭的王嬤嬤!交割完立刻滾出來!遲了一刻,仔細你一身賤皮!”
她一邊惡狠狠地訓斥,一邊掏出鑰匙,摸索著打開那把沉重的大銅鎖。隨著吱嘎刺耳的聲響,那扇緊閉、散發著潮濕朽木味道的木門被推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門內是一條狹窄陰暗、堆放著柴草雜物的過道。冷颼颼的風裹挾著潮濕的、混雜著柴火、油煙、泔水的複雜氣味,順著門縫撲麵而來。
葉棲棠渾濁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光,迅速被謙卑和恐懼掩蓋。她對著黃七婆子連連“點頭哈腰”,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應聲,隨即側身,如同一條貼著地麵的陰影,無聲地滑過了那道狹窄的門縫。
身後,木門“哐當”一聲被重新關上、落閂。黃七婆子刻薄的警告猶在耳邊:“……交割完就滾!彆像塊爛泥似的糊在這裡礙眼!”
聲音隔絕。
眼前,是更加深沉的黑暗通道。兩邊是高聳的圍牆,遮蔽了黎明的微光。葉棲棠的心跳在冰冷的胸腔裡沉重地搏動。
終於——
進來了!
踏入龍潭虎穴的第一步,踩在了仇人的土地上!她屏住呼吸,抱緊懷中象征著“身份”的爛磚包裹,如同抱住一把即將出鞘的、淬著毒液的短匕,弓著腰,沿著婆子指點的方向,迅速隱入黑暗深處。
腳步落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無聲無息。鼻尖充斥著李府特有的氣味——脂粉香、食物氣、木料陳舊的氣息,以及最底下那層永遠洗不掉的、代表權力傾軋的冰冷與汙濁。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昏暗的光線下,不動聲色地掃過狹窄通道兩側的每一扇低矮院門,每一道半開的門縫。
當路過一處通向更大院落的側門時,她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透過虛掩的門縫,她清晰地看到裡麵的景象:
一個管事模樣的男子,正扯著一個身形單薄的小廝的耳朵,將其狠狠摜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小廝不過十三四歲,痛得蜷縮起來,卻不敢吭聲。旁邊,一個穿著水綠色綢緞襖裙、眉眼驕橫的少女,約莫十四五歲年紀,正叉著腰,手裡把玩著一支折斷的、極其名貴的玉簪,粉麵含煞。
“瞎了你的狗眼!本小姐的路也敢撞!這流雲玉簪可是我舅舅從南疆帶回來的!”少女的聲音又尖又利,在清晨的寂靜中格外刺耳,“把他手打折!看他還敢不長眼!快呀!張管事你是木頭嗎?”
“是!是!三小姐您息怒!”那管事點頭哈腰,轉過身對著地上的小廝立刻換上一副猙獰麵孔,“聽見冇有!廢物!衝撞了主子,活該受罪!”他揚起厚實的巴掌,朝著小廝的手臂就要狠狠扇下去!
“住手!”
一聲雖然極力壓低、卻帶著天然冷冽威嚴的女音突兀響起!
這聲音並非來自管事,亦非那個驕橫的三小姐。而是在靠近門口的另一側,一個穿著月白細綾滾邊夾襖,麵容姣好卻神情肅然、年紀稍長幾歲的少女口中發出。她身後跟著一個氣度沉穩的老嬤嬤。
“三妹,大清早的喊打喊殺,成何體統!”白衣少女柳眉微蹙,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儀,“張管事!還不把那孩子帶下去!不過失手打碎一支簪子,回頭從我私房裡再挑一支給三妹送去便是。為這點小事喊打喊殺,傳出去,父親知道了,又該說你冇規矩。”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驚惶的小廝身上,帶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居高臨下的憐憫。“不過是個粗使的小子,教訓兩句也就算了。”這話說得體麵,彷彿寬宏大量,但維護的,更是“規矩”和李家顏麵。
那被稱為三小姐的少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顯然極為不服,卻被年長少女的氣勢鎮住,又顧忌“父親”,隻得恨恨地將手中斷簪摔在地上,狠狠瞪了地上的小廝一眼:“算你運氣好!有長姐求情!滾吧!下次再不長眼,仔細你的賤命!”
那地上的小廝如蒙大赦,顧不得疼痛,連滾爬帶地被人拖走了。
門外通道的陰影裡,葉棲棠早已在聲音響起的第一時間就徹底隱入一旁堆疊的柴火垛後,將自己完全淹冇在濃重的黑暗裡。隻露出一隻冰冷如淵的瞳孔,死死鎖定了院內那個主導一切的白衣少女的臉。
那張臉……
在陰暗的晨光裡,帶著熟悉的輪廓,瞬間刺痛了葉棲棠所有的感官!
昨夜將軍府冰冷的雨幕深處,那個裹著黑鬥篷、站在迴廊下掃視西角門方向、眼神陰鷙如毒蛇的矮小身影!那道讓她靈魂都為之凍結的、充滿殺意的目光!
這張臉,她化成灰都認得!
這就是李崇山的女兒!
李婉如!
胸腔裡的恨意如同被點燃的火油,無聲地炸裂、蔓延,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焚燒殆儘!每一滴血液都在嘶吼,父親胸口噴湧而出的血,溫家門前泥濘中的退婚文書,周同甫學徒袖中的令牌……所有的畫麵都在這一刻彙聚成一把冰冷淬毒的尖刀,直插心臟!
她用力閉上眼睛,指甲深深摳進懷中裹著破布的磚塊裡!那鈍感彷彿能穿透冰冷的絕望與沸騰的殺欲!
再睜眼時,眼底翻騰的赤紅岩漿已被強行壓下,凝固成一塊萬年不化的冰。外麵院子裡,李婉如已被人簇擁著向內院走去。她迅速調整呼吸,再次蜷縮起身軀,將自己深深壓入柴草堆深處。
不能看。
不能想。
不能暴露一絲一毫!
她現在隻是一塊爛泥!一個醜陋肮臟、下賤卑微的、去後廚房庫房送“貨”的啞婆子!名叫……阿棠!
待到外麵的動靜平息,腳步聲遠去。葉棲棠才緩緩從柴垛後挪出,抱著她的破布包,弓腰塌背,腳步踉蹌虛浮,像個真正的、因恐懼和卑微而六神無主的底層粗使一樣,朝著那個懸掛著昏暗燈籠的、廚房庫房的窄院門挪去。
小門敞開。
裡麵是一個逼仄、滿是油漬、堆滿柴米油鹽和各種食材、散發著濃烈煙火氣、油膩膩的庫房。一個身材圓胖、臉如銀盤、穿著寶藍色綢緞襖子、正端著青花蓋碗喝茶的中年婦人翹著腿坐在唯一的方凳上。她身後站著兩個同樣穿著體麵、手裡拿著雞毛撣子的粗壯仆婦,眼神不善地打量著走進來的葉棲棠。
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茶香和一種不容冒犯的嚴厲氣息。
葉棲棠動作遲緩地走進來,在那婦人冰冷的目光下站定,將懷裡沉甸甸的破布包裹小心翼翼放到地上。她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嗬……嗬……”聲,似乎想說明來意。
“抬起頭來!”婦人——王嬤嬤放下蓋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浸淫權勢多年磨礪出的利刺般穿透力,“婆子我冇眼瞎!牌子呢?”她的目光如同針,紮在葉棲棠身上。
葉棲棠顫抖著,慢慢抬起頭,露出那張即使在昏暗油燈下也足以讓人倒吸一口冷氣的臉。
王嬤嬤看到那張遍佈汙穢紅腫“惡瘡”的臉,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眼底的厭惡和不耐煩幾乎要溢位來。她身後那兩個仆婦也露出了掩鼻的動作。
“李府後門的腰牌?”王嬤嬤強壓著不適,冷冰冰地問。
葉棲棠連連點頭,雙手奉上那塊紫色玉牌。
王嬤嬤隻瞥了一眼,確認無誤,便嫌棄地不再細看。她重新端起蓋碗,吹了吹茶沫,眼皮也不抬,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張管事讓你送的東西呢?拿來!”
葉棲棠渾濁的眼睛看著地上的破布包。
一個拿著雞毛撣子的仆婦會意,極其厭惡地皺著眉上前,用撣子柄遠遠地挑開破布的一角。幾塊裹著泥水的爛磚頭赫然露了出來。
庫房裡瞬間靜了靜。
王嬤嬤端茶的手頓住了。
兩個仆婦也愣住了。
隨即,那拿著雞毛撣子的仆婦像是被燙著一樣猛地縮回手,隨即指著地上的磚頭,尖聲道:“王嬤嬤!您看!她……她竟敢拿這些醃臢爛磚頭來糊弄咱們!”
王嬤嬤的臉色在瞬間從銀盤變成了凍硬的豬肝。她“啪”地將手中青花蓋碗重重砸在旁邊的矮幾上,茶水飛濺!
“好個欺主的刁奴!竟敢拿這等汙糟之物來搪塞!是誰派你來的?說!”
王嬤嬤勃然色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怒和被愚弄的狂怒!那雙平日威嚴精明的眼睛此刻如同噴火,死死盯住葉棲棠那張因驚嚇而扭曲潰爛的臉,恨不得立刻將這張臉撕爛!
空氣瞬間凝固!冰冷的殺機瀰漫!
兩個粗壯的仆婦立刻上前一步,堵住了葉棲棠的退路,眼神凶狠,隻待王嬤嬤一聲令下,就要將這個“戲耍”她們的醜陋啞婆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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