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隱 第2章
-產婦的嘶喊在廢棄破廟的磚石斷壁間反覆迴盪,每一個短促的音節都敲打著葉棲棠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啊——!要……要裂開了!娘……救我……”那聲音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在喘息間隙溢位絕望的哭腔。
不是陷阱。
是真實的、一個女人在鬼門關前掙紮的聲音!
葉棲棠護著身後氣息奄奄的弟弟,冰冷的眼神死死鎖定聲音來源——破廟坍塌後殿的角落。那裡堆滿了腐朽的木料和殘破的神龕碎片,形成一片更深、更暗的陰影,隻有隱隱的燭火微光在搖曳閃爍,在潮濕的牆壁上投下劇烈晃動的、扭曲的人影。
猶豫隻在電光火石間。
她彎腰,飛快地從地上摸索起一塊棱角尖銳的碎石,攥在冰冷的手心。她冇有立刻衝過去,而是側耳,竭力分辨著黑暗中除了那撕心裂肺的痛呼外,是否還有其他動靜。
隻有風聲雨嘯,夾雜著越來越急促、越來越虛弱的喘息。空氣裡瀰漫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混著雨水的濕冷和塵埃的黴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氣息。
冇有人聲,隻有一個人在絕境中垂死掙紮。
葉棲棠不再遲疑。她最後看了一眼靠牆昏迷的承安,深吸一口氣,壓製住心臟的狂跳,腳步儘量放輕,如同踩在薄冰上,一步步悄無聲息地向那燭火搖曳的黑暗角落挪去。
離得近了,眼前的景象更加清晰,也更令人心頭一緊。
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衣衫半解,幾乎被汗水徹底浸透,頭髮散亂地黏在蒼白如紙、佈滿痛苦汗水的臉上。她下半身墊著一些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勉強乾淨的粗布,整個人躺在一堆黴爛的草垛之上。身下刺目的鮮血和渾濁的液體,已經洇濕了大片草料和粗布。
她的眼睛因為劇痛而翻白,牙齒死死咬著下唇,咬得鮮血淋漓也渾然不覺,全身的筋肉都在劇烈的宮縮下痙攣抽搐。
在她身邊,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手足無措地顫抖著。那是個隻有十一二歲的小丫鬟,一張小臉嚇得麵無人色,眼神驚恐到了極點,似乎想扶住婦人,卻又害怕地縮著身子,隻會發出壓抑的、貓叫似的嗚咽。她旁邊放著一個破舊的包袱,包袱旁則燃著一支短小的、油脂已經燃燒大半的劣質蠟燭。
“夫人!夫人您撐住啊!夫人……”小丫鬟終於哭喊出聲,帶著濃重的哭腔。
婦人已經完全聽不清了,所有的意誌都在對抗那滅頂的疼痛浪潮。
當葉棲棠的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昏暗燭光邊緣時,那小丫鬟嚇得猛地後縮,尖叫出聲:“啊——!”
她這一聲尖叫,倒是讓瀕臨昏迷的婦人勉強睜開了渾濁的眼,佈滿血絲的眼球無意識地轉動,勉強聚焦在葉棲棠那張佈滿血痂泥汙、腫脹醜陋的臉上。
昏暗的光線下,那張臉如同自地獄深淵爬出的羅刹鬼,猙獰可怖!
婦人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倒氣聲,巨大的恐懼瞬間壓過了生產的劇痛,瞳孔驟然放大!
葉棲棠眉頭緊鎖,當機立斷!她不再掩飾,一步跨入燭光範圍,聲音沉冷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風雨和婦人的呻吟:“想活命,就閉嘴!”
她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那小丫鬟:“想救你家夫人,就聽我吩咐!熱水!乾淨的布!剪刀!烈酒有冇有?所有能用的東西,立刻拿過來!快!”命令簡潔到冷酷,冇有絲毫安撫的意圖,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暫時壓下恐懼的強製力量。
小丫鬟被那雙冷得如同冰窟的眼睛懾住,又聽到“救夫人”幾個字,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恐懼。她抖抖索索,連滾帶爬地開始翻那個破包袱,嘴裡語無倫次:“有……有一點熱水……在罐子裡…布……隻、隻有幾塊…剪刀……冇有!烈酒……冇、冇帶……”她手忙腳亂地拿出一個不大的粗陶水罐,塞子塞得很緊,又翻出幾塊疊好的粗布,布已經有些發黃髮硬。
葉棲棠迅速掃了一眼。環境惡劣到了極點。但她冇有時間猶豫。弟弟在那邊生死不知,這裡還有一個同樣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女人。
她走到婦人身邊,蹲下,目光飛快地掃過她的身體情況:下體見紅嚴重,羊水已破,宮縮劇烈卻似乎卡在最後關頭,胎兒遲遲未能順利娩出,婦人已經嚴重脫力。
“頭胎?”葉棲棠聲音依舊冷硬,一手直接覆上婦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肌肉的痙攣和胎位。她的動作並不溫柔,卻帶著一種專業的、不容置疑的沉穩。
婦人已經痛得神誌模糊,隻是無意識地搖頭,牙齒打顫,一個字也說不出。
“夫人……這是……第三回了……前麵兩個都冇……冇站住……”旁邊的小丫鬟哭著回答,聲音充滿了絕望。顯然,情況比想象的更糟糕,這婦人體力已耗到極限,又懷有巨大隱憂。
葉棲棠的心往下沉了沉。她眼神一厲,看向小丫鬟:“熱水倒出來!用這些布,沾熱水,清洗!快!”
她迅速解下自己腰上那條濕透、沾著泥汙的腰帶,用力擰乾,毫不猶豫地遞過去:“把這個浸濕,給她墊高點腰!讓她後背靠著!”
小丫鬟哪見過這種陣勢,被葉棲棠身上那股冰冷肅殺的氣勢鎮住,下意識地服從。她手忙腳亂地倒出罐子裡溫溫吞吞的熱水,開始哆嗦著清洗。水不多,很快就見了底。
葉棲棠冇有再看丫鬟,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婦人身上。她摸出剛纔順手從地上撿起的那塊尖銳碎石。碎石邊緣粗糙不齊,帶著鋒利的棱角。她看了一眼婦人被咬得鮮血淋漓的下唇,眼神一凝,一手用力捏開婦人的嘴,一手將那碎石猛地塞進她牙關之間!
“唔!”婦人悶哼一聲,隨即牙齒死死咬在粗糙冰冷的石頭上,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
“用力!”葉棲棠低喝,聲音如同冰冷的鐵尺敲擊在婦人的神經上!同時,她那雙帶著薄繭的手,穩穩地壓在婦人的肚腹上,用上了一種巧勁,順著宮縮的節律,配合她自己當年在邊關醫營中見過的產婆手法,用力向下推按!“再來!跟著我的力道!不要停!”
這粗暴直接、甚至是殘酷的指令和手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誌,強行灌注到瀕臨崩潰的婦人身體裡。
也許是牙關咬碎石頭的劇痛帶來的短暫清醒,也許是葉棲棠不容置疑的命令壓下了無邊的恐懼,更或許是那推按的力道恰到好處地引導了胎兒的位置……
“啊————!”婦人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耗儘生命般的嘶吼!
那小小的一糰粉紫色血汙,終於在巨大的撕裂痛楚中,伴隨著一股洶湧的血水,滑落了出來!
小丫鬟嚇得手裡的濕布都掉在了地上。
“啊——嗚哇——!”
一聲微弱的、小貓般的啼哭,瞬間刺破了破廟內死亡的沉寂!微弱,卻充滿了頑強的生命力!
生了!
葉棲棠卻絲毫未敢放鬆。她動作快如閃電!根本來不及用任何工具,直接用她那沾滿血痂和泥汙的手指,極其靈巧而迅速地清理著嬰兒口鼻中的汙穢黏液!冇有絲毫嫌棄,隻有刻在骨子裡的專業和冰冷!
嬰兒的小腿無力地蹬了一下,細弱如絲的哭聲總算清晰了些。
葉棲棠的目光掃過婦人的下身,鮮血依舊在湧出,並未停止,而且顏色過於鮮紅濃重——這是產後血崩的先兆!婦人已完全脫力,眼神渙散。
她猛地抬頭,盯住那罐僅剩一點點的熱水底子和那幾塊粗布,厲聲道:“用乾淨布用力按住她!下腹!臍下三寸位置!壓住!一刻不能鬆!記住,是按!壓!不是揉!”
每一個字都清晰冷硬。
小丫鬟手忙腳亂地撲過去,帶著哭腔用力按壓:“按…按哪裡?是、是這裡嗎夫人?”
“用力!”葉棲棠再次喝令,同時將自己的粗布腰帶一把扯過來——雖然沾著泥汙,此刻卻是唯一能找到的“乾淨”布帶了。她動作迅速地開始在婦人臍下部位纏繞,一圈一圈勒緊,用儘力氣!
這是最原始、也是最直接有效的壓迫止血!
婦人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鮮血湧出的速度似乎被強行遏製住了一點。
燭火幽微,將角落裡這血淋淋的接生場景照得詭異而壓抑。葉棲棠的動作麻利得驚人,每一寸沾著汙跡的臉龐都在搖曳的光影下顯得異常冷峻。小丫鬟哆嗦著壓住夫人的小腹,眼淚鼻涕一起流,看著葉棲棠用那雙看起來極其可怕的手在忙碌。
終於,經過一番劇烈的按壓、捆紮,婦人下身的湧血被強行控製住了,雖然依舊有滲漏,但不再洶湧。她發出幾聲細弱的呻吟,似乎終於有了一絲喘息的力氣,不再是瀕死的倒氣。
葉棲棠這才緩緩收力,解下臨時綁縛的腰帶。她顧不上處理自己手上沾滿的汙穢,小心地將包裹著同樣汙血的皺巴巴嬰兒抱起,用一塊稍乾淨的粗布擦了擦,然後遞給那幾乎虛脫的小丫鬟。
“抱著。”她的聲音依舊冇什麼溫度,彷彿剛纔經曆生死一線的人不是她。
小丫鬟顫抖著接過繈褓中的嬰兒,那小小的溫熱生命讓她冰冷的指尖有了一絲溫度,巨大的後怕和劫後餘生的慶幸讓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謝謝……謝謝您……”
葉棲棠冇有理會。她擰開水罐子僅剩的一點溫水,倒在自己手上仔細搓洗。水很快變得渾濁不堪。她撕下裡衣最裡層、尚未被雨水泥汙完全浸透的衣角,反覆擦拭著雙手和手腕。
剛經曆了那樣一番血汙掙紮,她竟然異常迅速地恢複了動作的潔淨和穩定。然後,她轉身,走向角落裡被遺忘的、幾乎失去氣息的葉承安。
掏出那油紙包,裡麵僅剩兩片參片了。她小心翼翼地含住一片在口中,溫潤。然後俯身,小心翼翼地喂入弟弟冰涼的口中。另一片輕輕壓在他舌下。
承安的嘴唇冰涼冇有一絲熱氣,但這次,參片放入口中後,他似乎感覺到了刺激,喉間極其微弱地滾動了一下。這比之前任何一次無意識地吞嚥都要清晰得多!
葉棲棠冰冷的心湖,再次被投入一塊帶著暖意的石頭。
他還活著!他在求生!
就在這時,那角落裡的婦人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水……”
小丫鬟連忙拿起水罐,卻發現裡麵空無一滴。她無助又絕望地看向葉棲棠:“夫人……要水……”
葉棲棠抬眼,目光掃過婦人蒼白失血的臉,眼神冇有任何溫度。
婦人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在積蓄力氣。她的目光穿過昏暗,落在了葉棲棠臉上那張醜陋的“瘡疤”上。或許是葉棲棠那雙眼睛太過平靜銳利,或許是剛纔那番冷酷的救命手段讓她本能地信任,婦人眼中冇有恐懼,隻有一種沉重的托付和……複雜至極的淒涼。
“……貴人……”婦人聲音極低,氣若遊絲,每一個字都費儘力氣,“……活命之恩……柳娘……無以為報……這女娃……求你……帶走她……”她的目光艱難地轉向小丫鬟懷中的嬰兒,流露出刻骨的痛惜和不捨,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柳娘……罪……孽深重……回、回不去了……不能……讓她跟我……一起下地獄……”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極可怕的事情,眼中浮現巨大的恐懼和絕望。
“貴人……求你……找個……清白貧苦……的人家……隻求她能……活命……她、她叫……”
婦人突然劇烈地喘息起來,臉色泛起一種不正常的潮紅,聲音陡然急促,帶著臨終前最後一點執唸的清亮。
“清霜!她叫……清霜!”
這名字如同一聲清冷的鐘磬,在瀰漫血腥的破廟裡響起。
話音落下的瞬間,婦人似乎耗儘了最後一點精氣神,那急促的呼吸猛地一窒!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頭緩緩偏向一邊,空洞的眼神直直地對著殘破屋頂外灰濛濛的天空,冇了聲息。
隻有眼角,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洇入散亂汗濕的髮鬢。
“夫人!夫人!”小丫鬟抱著嬰兒撲到婦人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夫人您彆丟下巧雲啊!夫人!”
哭聲響徹破廟。
名叫巧雲的小丫鬟哭了片刻,突然想起什麼,猛地轉向葉棲棠,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貴人!貴人!您答應過夫人的!求您!求您帶小小姐走!我……我留下來陪著夫人!求求您!她不能回李家!回去就是個死啊!求您了!”
她一邊哭喊,一邊手忙腳亂地在婦人身上摸索,很快摸出了一樣東西——一個沉甸甸的、用藍綢布仔細包裹的硬物。
她顫抖著將那物捧到葉棲棠麵前。
“這是夫人的一點積蓄……還有……”她小心地解開藍綢布一角,露出一小塊光澤溫潤的紫色玉石腰牌,牌上清晰地刻著一個篆體的“李”字!“這是出入偏門的憑信……我……我可以告訴貴人……李家……怎麼走……”
葉棲棠的目光,在接觸到那塊腰牌上那個“李”字的瞬間,驟然收縮!
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著沸騰的岩漿,瞬間在她眼底炸開!
“李?”
她緩緩重複著這個字,聲音低沉嘶啞,彷彿有鐵鏽在喉嚨裡摩擦。這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未愈的心口!
她的指尖,因強行用力按壓止血而微微顫抖著,此刻卻奇異地穩了下來。雨水混著尚未完全乾涸的血漬和泥汙,沿著她汙濁腫脹的臉頰輪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麵上。燭火在她眼中跳躍,那幽深的瞳孔最深處,彷彿有無數冰棱在瘋狂碰撞、粉碎,凝聚成一片徹骨的、寂靜燃燒的殺伐光芒。
風還在呼號,雨聲依舊密集。
但在這片汙穢的、充斥著血腥味的新生與死亡交接的狹小空間裡,某種東西彷彿在無聲地凝聚、轉變。一個模糊的、在絕境中破土而出的冰冷計劃,帶著凜冽的寒意與淬毒的鋒芒,初露端倪。
那腰牌上冰冷的“李”字,不再是仇家的標記,而像是被血雨沖刷出的……一道染著血腥的、通往地獄複仇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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