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啞巴紀林(二)
啞巴紀林(二)
我在找一個人,她叫江如,我和她認識了十年。
隻是,她不見了,和我們相遇的地方一起。
在我模糊不清的世界裡,江如是我所能見到的最清晰的那個,可她又和這世界一樣,蒙上了一層我無法觸及的紗。
我找了她好久,從黑到白再到黑,無論如何我都找不到她。
我的身邊坐著一尊石雕,像樹枝一樣纖細。這石雕一般不說話,隻是會在某些時間叫幾聲我的名字。
奇怪,石雕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難不成成精了?
尋找等待江如的過程是漫長的,沒了江如的陪伴,我竟然想不出能夠消遣時間的辦法來,原來普普通通的一日也能如此寡淡而漫長。
還有維吉斯,那個神神秘秘的人,他又去了哪裡?
我陷在了聖西亞的末日,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找不到一點聖西亞存在過的痕跡。
聖西亞成了我的未解之謎。
我見到了一顆明珠,它是藍色的,還閃著光。它圍著我轉圈,將我從回憶的沼澤拉了出來,引著我走向了黑暗中的另一處光明。
在這緘默的光明裡,我見到了維吉斯,還有江如。
貧瘠大地因著他們的到來煥然一新,這是全然不同的聖西亞,一個無憂國度。
我如願看清了江如的臉,也聽見了江如的聲音。
那是我的臉,也是我的聲音。
我看著和我一樣的臉,聽著和我一樣的聲音,一點一點剝開了明珠的絢爛外衣,見到了布滿猙獰疤痕的怪物紀林。
紀林,換句話說,編號10715。
我有記憶起,就呆在一間暗房裡,房間很大,沒有什麼光。裡麵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還有比我大很多的人,我們都分開躺在一間床艙裡,也有些是立在裝滿液體的容器裡。當然了,暗房裡除了人還有其他東西,長了毛的獸人。
暗房之中我所能碰到最多的東西是這層將我與外界隔開的透明罩子。絕大多數時間裡我的世界沒有一點聲音,隻有在自由的人進來的時候頭頂封閉的艙門會開啟,新鮮的又帶著點兒刺鼻的味道會擠進這方小小的空間。一同進來的還有各種儀器發出的聲音,那聲音雖然細微,卻能牢牢抓握住我的注意力。
奇怪的腔調混在這堆雜亂有序的聲音裡,闖進我的耳膜,從另一端溜了出去。
暗房裡每天都有床艙進進出出,我看見躺在床艙裡的人在某些瞬間會激烈地扭動,身體做出奇怪的形狀,他們扭曲著,在某個點倏爾僵直,沒了生息。也有些床艙裡的人至始至終一動不動地泡在血紅色的床艙之中,這些床艙除了暗房,我再也沒見他們回來過。
我靜靜地呆在床艙裡,手指落在透明艙壁上,看著暗房越來越空蕩,直到整間房子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等待著自己像其他人一樣僵直著泡在血紅色中被推離這裡。我沒能等到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等到的是另一間明亮的房間。
隻有我一個人。
每天都會有一群自由人進到我的房間圍著我發出各種我聽不懂也找不見的聲音。我盯著他們瞎猜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們好像是在對我發出聲音。
可他們對我發出聲音乾什麼,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更何況我又發不出聲音。
我在這房間裡呆了很久很久,突如其來的門鎖聲響打破了這份安靜,我的邊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看著像是和我不太一樣的同類。
他說他叫398642,也可以叫他逢生。老實說,我對他是誰叫什麼絲毫不敢興趣。因為沒有概念,我甚至對這裡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我不知道我是誰,隻有在那些人發出幾個聲音的時候,我才會又反應,他們是在叫我。我也隻知道每天都會有人和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把我圍住,它們貼著我,我會陷入黑暗,身體就會產生奇怪的、不舒服的觸感。
逢生對著我發出和那群人一樣奇怪的聲響,他好煩。
不過他很快就消停了。
房間又變得安靜了。
直到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逢生拉著我,一步一步帶著我踏進了一個新奇的世界,我驚奇的發現五
的喉嚨在震動,我聽見了我的聲音,原來我是能發出聲音的。我走在逢生身後,跟著他看見了無數用線條勾勒出的晦澀難懂的圖文,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竟能將這些晦澀圖文印刻進腦海。這些新奇有趣的東西纏在我的身邊,裝點我枯燥無聊的小小空間。
這一切的一切都源於驟然出現的逢生。
當銳塞知道我會說話後,我平靜地看著他們驚訝又帶著點兒隱秘的欣喜時,腦子裡響起了在我聽不懂話時他們之間的一些對話:“和她費什麼話,話都不會說,啞巴一樣。看報告就行了,叫她沒反應,問她也不理,傻子一個,最省心了。”
傻子嗎?
我垂下眼,乖乖地聽著他們重複來重複去的話術。
在逢生的悉心教導之下,我知道了那讓我做出下意識反應的聲音內容:10715。
是我的編號。
在我的冥思苦想之下,我有了一個新名字——紀林。
逢生說這是私下偷偷用的稱呼。
我眯著眼笑,對上了逢生的眼睛。
我看不懂逢生,也看不透他的眼睛。好像他的人和他的眼睛有時候是兩個東西,我想再細看時,逢生和他的眼睛又合在一起,變得波瀾不驚。
逢生好可憐,他生了好重的病,和我一樣,都是倒黴蛋。
出院,那是什麼?
也就是說我能離開這裡!
得到這個答案的第一瞬間,我承認我是欣喜的,可隨之而來的是莫大的恐慌,和抗拒。
我抗拒著聖西亞之外的一切,我害怕離開這個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的地方。
聖西亞承載著我的一切,離了它,我能去哪?會像這裡一樣嗎?
逢生聽完了我的苦惱,他看著我沉默著,然後以一種平靜的語調說:“去西郊。西郊,是這裡所有人的故鄉。”
逢生幾乎每天都帶著我在一樓各處安靜偷聽觀察,越瞭解我越覺得不對勁。住民口中的聖西亞和我知道的聖西亞好像不是同一個聖西亞。
奇怪的不隻是我眼中的聖西亞,還有聖西亞的住民。
沒想到聖西亞裡會出現一個話特彆多的人,叫711,還有他的室友68663。
711成天笑嘻嘻的,都不像其他人一樣皺著眉頭,看著就不像是生病的樣子,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
這兩人倒是有一點很像,都神戳戳的,一個捧著書讀得如癡如醉,一個掐著手指丟著樹葉陷入沉思。
逢生將我放在他們中間,自己坐在一邊埋頭看書寫字。
有著許久之前的記憶,在見到加大版的獸人時並沒有特彆多的害怕,更多的是好奇。我躲在暗處,看著他們從容地清理掉一隻又一隻的怪物,直到隔壁房間的怪物被清理掉,逢生看見我平靜的樣子,倒是難得的有些好奇,他問我:“你不害怕?”
“害怕什麼?”我疑惑著問。
“一般來說見到見到這種血腥的場景都不會太淡定。”
“我不害怕。”我對逢生笑了一聲。
畢竟,在很早之前,我就隱隱約約做好了僵直著被推走的準備。
隻是現在
我看著坐在床邊看書的逢生,看了看懷裡的書,又掃了眼不遠處並不算寬敞的窗戶。
在和逢生、711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我的心變得越來越滿,聖西亞,這個我的庇護所,不知不覺間成了困住我的枷鎖。
我想要離開這裡,要去外麵看看,去他們口中的西郊看看。
所以,我要好好治病,爭取早日出院。
一年又一年,新一批住民到訪,我遇見了金紫芙。
她好特彆,是完全不同於聖西亞的人,她與這裡格格不入。
金紫芙是一位十分優秀的畫師,她為我那顆充盈的心塗抹上豐富的色彩。她是承載著自由靈魂的燕,不該困在這座巨籠裡。
看著慌張跑下又脫力被帶走的住民,聖西亞安寧的外表徹底破裂,住民和銳塞之間有人在說謊。
果然,有人在說謊,是那群銳塞,那群披著和善外皮的研究人員。
原來如此,住民並不是因為生病來這裡的,他們不過是那群人用來達成某種目的的實驗品,而我,是顆用於實驗的種子。
我連人都算不上,我就像711所說的那樣,是一個怪物。
我不屬於西郊,我隻能留在這裡。
我運氣有點好,我見到了一顆明珠,還是僅我可見的明珠。但為什麼金紫芙他們在知道我有明珠之後,臉色都不太好看呢?
我頭一次避開了他們擔憂的目光,一頭紮進了尋找明珠的路途。
那顆明珠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她叫江如。
我的運氣不太好,我和明珠走散了,我找不到我的明珠了。
我在聖西亞這座滿是謊言的牢籠裡呆著,我等啊等,無時無刻不期待著死亡的來臨。可我在期待死亡的時間裡活了一年又一年。如果沒有江如,我應該會從聖西亞離開,我會去哪?我不知道。
可偏偏,偏偏讓我遇見了江如,我不能沒有江如,沒有江如的紀林並不完整。
所以我花了十年的時間,我如願見到了我尋找許久的明珠。
我很慶幸,我隻用了十年的時間,見到了江如。
我這一生平平淡淡,毫無波瀾,甚至稱得上無聊透頂。可是現在,我的周圍縈繞著柔軟的綠色,我的身邊是絕世無雙的聖格蘭玫瑰。
江如,我期待著你。
如若你降臨。
照理來說,再次見到了江如,腳下是舒適溫暖的聖西亞,我應該是在聖西亞虛度光陰的。
一道又一道的聲音在我耳邊嗡鳴作響,不知何處傳來的劇痛將我砸進散著清香的土地,我被拉扯進了半空,這多碩大的白玫離我遠去,它變得不真實。白玫化成了千萬光芒中細微的一點。我穿過這層隔著壁壘的無邊空間,看見自己途徑雪白高樓,踏出厚重大門,穿過漫長的山林,見到了一張奇怪的臉。
他說他叫逢生。
疼痛撕扯著我的意識,在模糊的視線裡,我找到了空白過往的根源。
呆在聖西亞的,有誰能不瘋呢,或許是在一次次無休止的折磨之下,或許在看到滿牆的登記牌後,又或許在親眼見到711身隕之時,我就已經瘋了。
我借著意識海,在夢境與現實之間,延申出了第二個我,一個全然一新的我,夢境過於美好,好到我都要記不起10715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就是要死磕到底,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呢?
我的美夢都要成真了,我能呆在我自己的聖西亞了,我編織的美好夢境被他們強行撕扯成碎片。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邊,大聲嗬斥著:“還跑不跑?”
“跑。”這是我從一而終的回答。
我偏要和他們對著乾,我偏不要他們如意。
果然,即便視線朦朧,我還是清晰地看見了執掌者愈發陰沉可怖的神情。
迎接我的是一陣高過一陣的痛擊。
死去活來,暈了又醒。反反複複,讓我不得安寧。
他們又問我意識海藏著什麼,我閉口不答,可能是在某個混亂的瞬間我叫了對他們而言陌生的名字,讓他們有機可乘,變本加厲的深挖著我的身體。
痛苦加劇了夢境的坍塌,我可能是疼到腦子發懵,我竟然會向那群劊子手喊救命。
我不是不知道他們趁我昏迷呼求時候輕飄飄的嘲諷:“救命,還挺會想的。省省吧,沒人會來救你。”
一張張恐怖猙獰的笑臉連同刺耳的嘲笑隔著厚重的眼簾闖進了我的視線,本就不堪一擊的防線就這樣被他們輕輕擊碎。
好苦好苦,這疼痛所帶來的餘韻比我吃過的所有藥都要苦,它從嘴巴苦到血液,從空氣滲透進皮肉的角角落落,我所接觸的都是苦的。
他們說的沒錯,沒人會來救我。
對我好的,皆因我而死,從始至終,我的身邊隻有我一人。
一顆種子,又何德何能,能擁有不一樣的人生。種子而已,沒了我一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這樣吧,我認了。
“嘖,他們什麼都吃,天上走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入眼的不入眼的,統統都不放過,更彆說同類了。可怕的很。”恍惚間我看見金紫芙坐在我身邊,看著地上的畫紙嫌棄地直皺眉頭,又指著被拖著走的卻仍舊掙紮的幾位住民冷聲說道:“怪物吃人你見過這裡哪個發瘋的不發瘋發怪物吃過人?不都是人在吃怪物嗎?”
“如果你是他們其中一人,這三種辦法,你會怎麼選呢紀林?”711手撐著臉,下巴朝著失控的住民方向微微一擡,而後朝我看來。
“你會怎麼選?”當時的我還不太明白,也選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反問他的選擇。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711嘴角一勾,揉了揉我的頭。
他選擇了自戕。
我也是。
意識海會蠶食身體所需的養分,這是那位少年在最後一次我進入他的意識海時,他告訴我的。他瞞得很好,騙過了所有人。他頗為惋惜地看著震動的四周,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怪物吃不了人了,真可惜。而後將我推出了即將崩塌的意識海,清醒著死去。
我猜到了他在惋惜什麼,他本想帶著那群人一起死在意識海裡的,可是,他撐不到了。
早在見到明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出了問題。我不曾擁有過去,也不敢想象未來。我的過去未來都擺在了明麵上。
我以軀體為基地,我的血液成了滋養大地的萬物萬靈,寸寸脊骨構建堆砌成堅固堡壘,在意識海形成了繽紛大陸。
我用血肉為自己編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幻夢境。
可夢境終究是夢境,我不能一直陷在夢境裡。
我要醒來,我要醒過來。
即使粉身碎骨,即使疼痛難耐,我不要成為他們的同類,我也不要成為一個完整的任人擺布的怪物。
意識海蠶食了太多我身體的養分,營養液的輸送速度跟不上意識海的汲取速度,意識海慢慢縮小了。
我成了被他們廢棄的怪物。
即便記起荒誕的曾經,我也很難能夠承認江如與我是同一人。我沒有直視江如的勇氣,我不敢把江如和紀林掛鉤。江如紀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怎麼看都不像是同一個人。
我沒想過我能有第三次和江如見麵的可能。
我和江如見麵了,這次我見不到她的人,她像一道融進了我身體的影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嗡鳴沒什麼不同。
我畫下那朵記憶深處的玫瑰,親手將它打造了出來,我看著它在光下閃爍的銀光,慢了很多拍地想起“江如”這個名字,是我親手為自己起的。
這由軀乾血肉鑄成的夢境新地終究不是真實,我用眼看用耳朵聽,我站在這混沌的永生之地裡,看著江如和這片鮮豔色彩一起變得透明,遙遠地極傳來莊嚴祝禱,千千萬萬句聲音混在一起,化成了江如口中的一句:“再見,紀林。”
我置身於白光之下,點頭應允了他們的離去。
遙遠的前方,最後零星幾塊大陸散儘最後一絲光亮,它們化成了絲絲縷縷的線條,和完全透明的江如一起,與我合二為一。
最後的最後,永生之地回到了最初的。
虛空。
在這靜默的虛空裡,我看見了難得的平靜。
熟悉的痛感包裹著我,我慢吞吞地睜眼,側頭就見到了那個快要認不出樣子的人,他坐在床邊,沒有捧著書,如一尊石雕一樣安靜地看向窗外。
這是逢生?
我正沉默著,就對上了逢生的視線。
“紀林,”逢生淺笑著,頓了頓,又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我扯著沙啞的嗓子,費力地爬起了身。
意識海雖然坍塌,但我並沒有像那少年一樣清醒著死亡,我現在正不算清醒地活著。
“那邊後麵是什麼?”我指著駐地一角轉頭詢問逢生。
“不知道,我沒出過門。”逢生搖頭。
“我去看看。”遲疑一瞬,又問:“你要一起嗎?”
“去。”
我和逢生互相攙扶著,看著麵前比兩個我還高的小山,好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我的腦中陡然閃過一道道虛偽的臉,強壓下心中升騰的怒意和酸澀,顫抖著幾乎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調:“連個像樣的墳堆都沒有嗎?”
與其說是一座山,倒不如說是摻雜了泥土落葉的屍堆。
之前在聖西亞弄不清死人出院能去哪的問題在此刻變得異常明瞭。
未乾透的血混著屍水順著屍體往下滴,時間長的屍體皮肉已經腐爛,有的隻剩下白骨,無數蠅蟲圍繞,腐臭的氣息幾乎要將我溺斃。
這裡丟的全是聖西亞的怪物,是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遺棄品。
因為是遺棄品,所以不用悉心照料,死了就扔,活著就安心等死,聖西亞住民盼天盼地都想熬到的出院也是一個謊言。
出了聖西亞還能去哪呢?
我現在知道了,哪都去不了,出了聖西亞還是聖西亞,隻不過是換了個方式等待既定的結局。
根本沒有人能活著離開聖西亞,大家都困在了深山,爛在了這堅固牢籠裡。
“亂葬崗。”逢生咬著牙,他往日挺拔的脊背在這一瞬間重重地彎下,他哈哈大笑著,頭一次,我在逢生眼中看到了類似絕望的情緒:“紀林,出不去了出不去了。怎麼辦呢要怎麼辦呢”
“隨便吧。”逢生抹了把臉,踉踉蹌蹌地轉身往房間走去。
“嘭!”
“怎麼了?”我爬起身,湊到窗邊,目光一凝,“他們這是跑出去了?”
“他們在造路。”逢生凝視許久,吐出一口濁氣。
“造路?”聞言,我朝逢生看去。
“在造一條出去的路。”逢生目光一錯不錯地看著窗外山中奮力行走的那些人影。
我沒再多言,收回目光,靜靜地看著那些身影變成黑點。
“會找到的,會出去的。”逢生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一個安靜的午後。
“逢生,你知道哪裡可以弄一個火堆嗎?”我晃了晃暈眩的頭,對著一旁盯著窗戶的人問。
“火堆?”逢生反應慢了半拍,“你要做什麼?”
“把它燒了。”我晃了晃手中的書,是散落在意識海的《多林記》。
逢生沒再多言,走到一旁的儲物櫃上,拿上一個小盒子衝我擺手:“走吧。”
我和逢生來到院落的一角,找了個無人的空地,我看著逢生架起一個小木堆,生疏中帶著磕磕絆絆的熟練。擺好後,他擡頭看了眼陰沉的天,說:“有點潮,也不知道能不能燃起來。”
一陣濃烈的煙霧後,木堆中間燃氣了微弱的火焰。
“逢生,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等待火焰變大的途中,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沒記錯的話,應該是3248年了。三十年了。”逢生輕歎一聲,隨後指著火堆對我說:“燒吧。”
一張張由我親手勾勒的美好夢境被我撕掉,融進了這熾熱火焰裡。
“你燒書做什麼?”逢生好奇問道。
“它本不該存在,我現在不需要靠幻想度日了,逢生,我接受了,我的三十年。”說著,我沒忍住笑了一聲,搖頭歎道:“生不逢時,造化弄人。”
我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是種子裡迄今為止活得最久的一個,同樣的,我的生命無法達到金紫芙口中西郊子民的七老八十,我將停留在三十歲。
我的一生就這樣潦草收尾。
我能活到三十歲,也隻能活到三十歲了。
我幾乎浪費了我全部的生命,我會死在這裡,我清楚的明白這一切。
重新接受頹敗痛苦不堪的過往猶如抽筋扒皮,就好像死去活來,活不得死不了。
現在回過頭想想,正如逢生711所言八字:“生不逢時,造化弄人。”
能和解嗎?不能,錯不在我,但一切的因皆由我一人而起,我就得受著這果。
那顆明珠,我花了十年時間耗心耗神的尋找了十年的珍寶,我揭開了它的外衣,我看見了最醜陋的自己。明珠竟是我自己,是我最厭棄、最不願麵對、滿身傷痕、膽小怯懦的自己。
何其荒謬,何其荒唐可笑。
我拚命向外求救,他們聽見了我的呼求,又冷眼旁觀,獨留我苦苦在泥潭掙紮,直至淤泥沒過我,也等不來那一雙手。
世上無人能幫我,我想活著,我要活著離開這裡,我隻能自救。
這顆明珠雖多瑕,卻依舊可以散出照亮前路的光,路上即使無人相伴,但我自能成山,我就是圓滿,我隻要走在路上,這光就不會熄滅。
我可以接納它了,以最完全的我,接納我慘淡的三十年。
或許某天,我會去往適合我的聖西亞,我可能會是毫不起眼的10715,可能會成為耀眼的江如,也可能會是平平無奇的神選者、小精靈,但我仍舊會是紀林,永遠不變。
我不會忘記江如,但我也永遠不會再想起江如了。
常尋說得有些道理,我是我自己的明珠。
我會是嗎?
我會是的。
我是胎種10715。
我有名字,是我精挑細選的,我叫紀林。
紀林即江如,紀林即圓滿。
火焰帶走了我的真與不真,我親手脫下了束縛著我的沉重枷鎖。
這是一個很好的早晨,即使它陰暗潮濕,見不到什麼明媚的亮光。
在這個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從此我的腳步就輕盈了。
“逢生,你不是他們的同夥。”我燒著書,隔著撲朔的火星,我看著變形的逢生,一字一句地說。
“我是啊,你當時,不是都看到了嗎?”他坐在一旁,說。
“你不是。”我緊盯著他。“你要真是同夥,在最開始見麵的時候,你可以把我教壞,用無數個理由將我摁進療養院的謊言裡,沒必要拐彎抹角的讓我知道聖西亞的騙局。你不是同夥。”
逢生定定地看著我,好半晌,他搖頭笑著,說:“可惜,出了聖西亞,我們也回不到西郊了。”
安靜片刻,他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我不喜歡看書,一點都不喜歡。”
想到什麼,他從衣服內側掏出幾張紙,攤開看得十分認真,他保持著這個動作許久,顫著手將紙的一角正準備放進火堆裡,就在火舌即將觸到紙張的瞬間,他又收回了手,將它在腿上鋪平,小心鄭重地重新放回了衣服內側。
“還沒有結束。”我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
“藏這麼深。”在朦朧的視線裡,我笑著調侃了一句。
“我縫起來了。”逢生露出了邀功一般的笑容。
“真難得。”我笑著連連搖頭。
“什麼?”逢生不解地朝我看來。
“難得見你有其他的表情。”
逢生笑了笑,沒再說話。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也變得不清明,睡著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呼吸對我來說是懲罰,全身各處像被敲碎一般疼痛得厲害,好在有過前麵這麼多年的經驗,這點疼痛也不是不能忍。
忍忍就過去了。
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聲音。
我閉著眼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逢生,這是什麼聲音,好特彆,我還從沒聽過這樣清脆又綿長的音調。”
“下雨了。”
逢生走過來,輕手輕腳又帶著點兒吃力地將我扶起,“還能看見嗎?”
“能的。”我點頭,過了好久才將眼睛完全睜開,一睜眼就看見了窗戶,還有鑲嵌在窗框裡的一小塊枝葉,以及散在空中一絲絲的透明當的水滴。
“雨?”我小聲重複了一遍。
“嗯,是雨。也是難得,在駐地的這些時間裡,見到的都是大陰天,還是第一次碰見雨落。”逢生走到床邊,帶著點兒興奮看向窗外。“這雨還挺大,說不定,這場雨後就能看見陽光了,到時候我帶你去陽光下曬太陽。然後在太陽下睡一覺,很舒服的。”
“好。”我看著窗,目光落在有幾分活人氣息的逢生身上,笑著輕聲應道。
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到自然,屋外傾盆大雨,空氣是潮濕的,牆麵是潮濕的,我雙手支在床邊,在逢生的幫助下,我靠著窗,碰見了雨。
雨水順著屋簷滴答滑落,濺起的水珠彈進我霧濛濛的眼睛裡,冰冰涼涼的,體內湧上一股熱氣,順帶著將我也染上了潮濕。
我垂下眼,看著手腕上的翠綠手鐲,小聲詢問:“維吉斯,你感受到雨了嗎?”
逢生說雨後的陽光會染上一些水汽,它不會將人曬得過於乾燥,但能把人曬得暖融融的。
我沒有見過太陽,不管是在哪個聖西亞,我所見到的太陽都基於金紫芙的畫像。
我要見到真正的太陽了,這般溫暖的太陽,也能曬乾儲存在我心裡的潮濕嗎?
應該會吧。
濃重的睏倦浮上眼,我借著逢生的力躺在床上,慢吞吞地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努力撐著眼皮,看了眼一邊又盯著窗外的那道枯瘦身影,吃力地拍了拍床墊,對他說:“這雨聲好催眠,逢生,我先睡會兒,要是有陽光記得叫醒我。”
我要在陽光裡淺眠的。
這場雨後,會遇到好天氣嗎?
我有明珠一顆,
久被塵勞關鎖。
而今塵儘光生,
照破青山萬朵。
【第一維度——如若你降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