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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息地 十年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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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書(二)

“你說什麼?”養父養母聽到這話,一臉不可置信,我這纔看清了他們布滿血絲的濕漉漉的眼睛。

我愣住了,他們這是,哭了?可他們為什麼要哭?

“你在說什麼啊紀林,你是我們的孩子,怎麼可能會把你送走呢?”養母俯下身,緊緊抱著我,哽咽著:“你隻是生病了,把病治好就沒事了。”

“我沒有病。”我仍舊不死心的小聲嘀咕。

“紀林,我們好好治病,好不好?”他們是那樣的柔和,眉眼染著深深的擔憂,這是所謂的關心嗎?

我頓時不知所措,大腦空白一片。待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點頭答應了他們的請求。

回程的路上,我複盤著剛才的情景,悄聲問著江如:“江如,剛纔是你點的頭嗎?”

“是我。”江如對我解釋,“他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兩位故人。”

“這樣啊。”頓了頓,我突然反應過來,語氣急切起來:“江如江如,我們是不是可以共用身體了?”

“好像是這樣。”江如一愣,而後笑著答道。

“那我接受治療,你還會消失嗎?”我苦著臉,一想到要是之後見不到江如,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的。”這是江如的承諾。

望著車窗外退出殘影的街景,我不免悵然若失。

直覺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應該會有人同我一樣歡喜,然後,歡迎著江如的到來。

那天之後,我再沒有對外介紹江如。

這下,隻有我知道江如了。

之後一年半的時間裡,我老老實實按時去醫院接受檢查,然後吃藥。

那藥吃得我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毫無胃口。

雖然養父母問我還有沒有見到那位朋友時,我都否認我沒再見到了。可這招在醫生那行不通,兩方僵持之下,我反應過來她知道了,知道我還記著江如,但我仍舊咬死不認。

可惡!

她竟然想要抹去我對江如的記憶!

憑什麼!

又不是她的記憶,怎麼能說抹去就抹去!

豈有此理!

催眠的過程漫長又無聊,我試著保持清醒,卻在這清醒之中陷入昏迷。

我看見了奇特的眼睛,是一隻白瞳。

白瞳之中,搖曳著一抹突兀的綠,那是一株草。

它悠悠地圍著我轉圈,晃蕩過我的指尖,往那黑暗飄去。見狀,我急忙跟上去,在快要觸到葉子尖尖的時候,我撲了個空。

“江如,今日怎麼沒在花房?”一切都是模糊的,隻能聽見聲源來自於麵前的高挑人影。

“卡住了,跑去銀湖找靈感,靈感沒找到,倒是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此刻我並不由我支配,我順著這具身體的意識,順嘴說出口。

那人朝我走進一步,沒等我仔細聽接下來的話,耳邊炸開一聲脆響,我猛然睜開眼睛,視線裡出現釘在牆上寫著“心理診療室”的掛牌。

“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醫生問我。

“記得,我叫江如。”腦子亂哄哄的,我隨口答道。

腦海裡傳來噗嗤噗嗤的笑聲,大腦陡然開機,後知後覺纔想起剛剛回答的是什麼。

我尬笑著,一卡一卡緩慢擡頭,對上醫生好笑又無奈的目光。

我變成了一隻無言的鵪鶉。

不出所料我被訓了一頓,拿好新一輪藥物,垂頭喪氣地離開這讓我討厭的地方。

“好丟臉啊江如。”等車途中,我用手猛拍著額頭。

“沒事,不丟臉不丟臉。”江如含笑的聲音傳來。

“你又笑話我。”

“沒有,我是高興。”江如輕咳一聲,“原來你把我記這麼牢啊。”

“那當然了。”聽著這話,我不免驕傲起來,連帶著脊背都直了幾分,“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後續幾次問診我都非常配合,加上半年後有一場至關重要的升學考,能來複診的時間更少了,鑒於我積極的態度以及看上去要痊癒的趨勢,在養父母和醫生商量之下,我的問診之路暫告一斷落了,也不用再吃那頭疼的藥了。

二老神清氣爽,閒暇時間天天琢磨著投喂大餐。

半年時光一晃而過,腦子裡被各種習題塞滿,能和江如插科打諢的時間縮短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我過於緊繃了,江如回應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但每一次的呼喚又都能得到江如的回應,應該是我的錯覺吧。

待到一切考試結束,我才重新呼吸到鮮活的氣息。

我收到了來自養父母的大束鮮花,還意外收到了江如的贈禮。

是一幅畫,一朵銀色的大團的,看上去輕飄飄的,花?

我問江如這是花嗎,江如略顯激動地問我你怎麼知道,我撓撓頭告訴她,我的直覺。

江如告訴我,這是一朵玫瑰。

七月半,恰逢我的生日,巧的是,也是江如的生日。

我用打工一個月攢下的錢為江如買了一束花,也為養父母買了一束花。

在花店的角落,我捧著精心挑選的兩束花對著鏡子笑著開口:“生日快樂,江如!”

願江如,成為江如。

聲音並不大,但還是傳進一旁挑花人的耳朵裡,她們也笑著送上祝福。

江如沒有說話,但我看見了鏡子裡眯起來的月牙。

我知道,江如是開心的。

你看啊,江如,大家都在為你祝福。

江如也送了我她準備的禮物,是一朵經過打造燒製的玫瑰戒指。

江如親手做的。

我盯著這枚戒指許久,久到淚滴滴落在戒指上,順著戒指滑落,帶著灼熱的溫度劃過我的麵板。我輕輕撫摸著右手中指上的銀色小花,顫抖著嘴唇喃喃開口:“聖格蘭玫瑰。”

這是我過得最忘乎所以的一段時間。我浸在軟綿的雲裡,將那啞巴紀林拋之腦後。

我原以為我能和江如呆在一起一輩子的。

可惜,事與願違。

我的二十歲,有了人生中的唯一一隻貓,唯獨沒有江如。

早在備考的半年裡,在我偶爾得不到江如的迴音時我就該有所察覺的。

是我大意了。

我問過江如怎麼有時候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江如說她隻是一時沒聽到,我多叫她兩遍她一定會聽到的。

當時我就嬉皮笑臉的衝她喊著江如江如,江如頗有耐心地一聲聲應著。

可能是因為江如的陪伴,讓我開心得找不著北了,我愣是忽略了許多不對勁的地方,比如江如的聲音越來越輕,比如江如日漸延長的睡眠,再比如我得不到迴音的大半天。

我把江如養得愈發憔悴,我並不是個合格的園丁,我隻能乾看著我精心嗬護的小花枯萎。

江如是在二十歲時沒有的。

彼時我已很難同江如說話,江如一睡就是將近一天。

我拚命的在心裡喊著江如,得不到迴音。我又恐懼於求助他人,我不想讓江如聽到“怪物”這個不太好聽的稱呼。我一直叫喚著,從早到晚,從未停歇。

“小精靈。”江如虛弱的聲音自我腦海響起,我瞪大眼,顧不上掉到地上的食物,僵直著身子,腳黏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屏息,細細聽著江如的話:“我要走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你要走了?你要去哪裡?你還會回來嗎?”聽到這話,我心臟驟停,不會呼吸了。

“七月半那天,我們見一麵吧,在那家醫院。”撐著一口氣說完,江如又陷入了睡眠。

七月半當天,我坐在醫院走廊上,來了這麼多次,我依舊很抵觸這個地方。

“江如。”我小聲的說給我自己聽,好吧,江如沒有聽見。

門開了,是之前為我診斷的醫生,見到我,她有些意外。

我輕車熟路的躺在椅子上,比以往每次檢查都要迫不及待,還沒躺聞,我就閉上了眼。

熟悉的眩暈感推著我不斷往下沉,一陣刺目的光後,我見到了江如。

還是和之前一樣好看。

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藍發金瞳,枯黃的麵板上爬上一些細紋,她穿著簡單的長衣長袖,依舊遮不全那些傷痕。江如看上去年紀稍長於我,眼角露出濃濃的疲態,可我卻覺得江如真實極了。

我拉著江如的手反反複複看了她好久,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江如此刻就是我的樣子,是我曾經最討厭、最為不堪、最難以接受的樣子。

但現在再對上這副麵孔,我能平靜的接受了。

我渾身顫抖著,啞著嗓子發出一聲氣音:“江如。”

江如眉眼彎彎,擦去我臉上的淚痕,一如往常一樣站在我的身邊。

那隻白瞳大剌剌的掛在頭頂,我和江如安安靜靜地依偎在一起,很久很久。

“紀林。”江如轉頭看向我,那雙可與黃金相媲美的眼睛流露出無儘的溫柔,“你已經接受所有了。”

是的,在每一次催眠的時間裡,我斷斷續續的記起來所有,包括之前江如同我說的那一段空白。

重新再經曆一遍曾經無異於挖心掏肺,我接住滴落的鮮血,可這疤永遠都無法縫合。

我就是個不敢直視過去的膽小鬼。

可是這些記憶時時縈繞在我腦海,揮不去抹不掉。它們提醒著我一個事實:

“江如,是我忘記了。”我不斷眨著眼睛,試圖憋回搖搖欲墜的眼淚,又說:“你即是我。”

我死死抓著江如的手,淚眼朦朧,無聲抽泣著聽她說話:“紀林,你該忘了我的。”

我崩潰大哭,我發不出一個聲音,隻是拚命搖頭。

“你會忘了我的,紀林。等到你不再記起江如,你隻記得紀林,一切都將圓滿。”江如湊上前,她握著我的手,放在我心口處,“我不會離開你,我一直與你同在。我痛苦你的痛苦,歡喜你的歡喜,我從不離去。”

我徹底崩不住了,看著江如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

江如摸著我的頭,為我下了最後的通牒:“我走了紀林,請一定要忘了我。”

“好,好,好。”我向來聽江如的話。

我退開身子,雙手依舊死死握著江如。

“再見,紀林。”

我看著江如再次變得透明,她在白瞳之下,渾身透著刺眼的白光,她笑著同我揮了揮手,緊接著,一層霧氣遮擋了她的臉,她回到了聖西亞大陸我們初見的模樣。她在這束白光裡化成了一條金燦燦的細線,鑽進我的眉心。

在江如散去的時候,我不死心地往前一撲,指尖碰到了我的肩膀。

我蹲下身,一如往常一樣抱住腿骨縮成一團,抽噎著對著空氣悄悄說:“再見,紀林。”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永生之地完完全全的陷入沉默,意識海裡隻剩下最後一塊大陸,還有這存在感極強的白瞳。

我跌跌撞撞地朝白瞳範圍外麵跑去,可無論我去往何處,那束白光總能將我鎖定。

我逃不掉的。

聽著永生之地特有的時間之音,我防備的在白瞳之下蜷縮成一團。

“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一道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紀林。”我撐起乏力的身體,耳朵裡一直響著“滴滴滴”的迴音,我捂著耳朵從躺椅上起來,那醫生靠在辦公桌旁問我,我鬆開手下意識回答著。

“你知道江如嗎?”那醫生又問。

我看向她的目光裡帶著茫然:“江如是誰?”

那人盯著我觀察了一會兒,滿意地點點頭,俯下身對我說:“治療成功。”

說到那隻貓,它是自己找上我的。

當時假期剛過一半,我在花店找了份零時工。

就在我躲在屋簷陰影裡修剪花枝的時候,一陣貓叫從我左邊傳來,我循聲看去,是隻小橘幼貓。小貓有一雙十分漂亮的綠瞳,最顯眼的是它額上幾塊不大不小的紅斑。

小橘蹦躂到我身邊,蹭著我的褲腿,衝我喵喵叫。

“你要跟我走嗎?”我伸手在它頭頂揉了揉,手腕上戴著一隻翠綠鐲子,我在孤兒院的時候它就在我手上了。

小貓蹭著我的腿,好吧,它想跟我走。

等到下午換班,我詢問了一下正在外頭度假的養父母能不能養隻貓,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我伸手對那小橘貓說:“跳上來,跟我走吧。”

小貓順著我的手臂爬到我肩膀處呆著,我摸了摸它的腦袋,叫了它一聲:“好久不見了,維吉斯。”

得到了一聲異常響亮的喵喵叫。

沒兩三年,養母因病離世,養父因憂思過度,沒幾個月也隨她去了。

我的二十三歲,沒有江如,空蕩蕩的房子裡,隻有一個燃著蠟燭的蛋糕,還有一隻偷吃蛋糕的維吉斯。

我一下擺弄著手腕的綠鐲,一下撫摸著貼在指根的那朵玫瑰。

橘貓跑到我的麵前乖乖坐好,我點了點它的鼻尖:“維吉斯,就剩我們了。”

我的二十八歲,沒有江如,隻有一隻趴在窗台打呼嚕的貓,和一家花店。

花店是用我打工攢的錢開的,養父母留下的一分沒動,這不屬於我。我去到他們墓前和他們商量著,讓這些資金去到有需要的人身邊。

我叫小精靈,我有個好朋友叫江如。我們形影不離地粘在一起十年。

就在我以為我能和江如美美活到老的時候,江如不見了。

小精靈也不見了。

聖西亞小鎮陡然變得空蕩蕩的,隻剩下紀林了。

總有人問我為何從不見我到聖西亞外麵走走,也不見我與朋友相聚。

我笑著說聖西亞就好,至於朋友,太忙了很難見麵。

我從未離開過聖西亞,我不知聖西亞之外還有什麼,我隻能呆在這裡。

逢人見我就問我為何終日穿著長衣長褲,在見到手背露出的淤青痕跡之後無不震驚,連連問我需不需要幫助。

我搖頭拒絕了。

這痕跡在二十歲後慢慢回到了我身上。夜深人靜之時我會回憶每道痕跡的來源,我仍會難以釋懷曾經,可我不會再產生厭惡。我也會想起那美好的短暫時光,在短暫的回憶裡沉浸在這空虛的安寧。

我能平靜的接受我的所有。

我沒有朋友,隻有我一個人,從來都是。

我在等,等永生之地的時間到達終點,等我脫離出這意識海,回到聖西亞,走完我的最後一程。

我的三十歲,維吉斯老去了,江如不會再醒來了。

我也是。

【第四維度——十年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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