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十年書(一)
十年書(一)
“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紀林。”
略帶刺鼻的氣味不停鑽進我的鼻腔,我剛悠悠轉醒,仍舊處於頭昏腦脹並附帶著耳鳴的階段,一道詢問穿過這嗡鳴聲直達我的大腦。我人還未清醒,嘴巴就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我雙手捂著耳朵,注意力集中在起身的動作上,以至於差一點就錯過了那道聲音傳遞給我的第二句話:
“治療成功。”
我叫紀林,我從小就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她叫江如。
除了我,彆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每每想到這兒,我便會暗自竊喜,慶幸隻有我認識江如。
是隻有我才知道的江如。
我在聖西亞小鎮的一家孤兒院長大,無父無母,是個來曆不明的孤兒。我從小就不愛說話,長久不愛開口,又不愛同其他人親近,久而久之,大家都叫我——啞巴紀林。
因為不合群,我從來都是一個人。
我是在十歲的時候遇見的江如。
七月半,正值酷暑。
下午三四點的陽光依舊灼熱,我正躲在樹蔭下發呆乘涼,一個聲音十分突兀地闖進了我的小世界。
“你在乾嘛?”
我擡頭看看四周,院裡其他小孩都躲在屋裡乘涼,除了我,這裡空無一人。
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
我遲疑一瞬,對著空氣老實回答:“我在發呆。”
“發呆好玩嗎?”那個聲音問。
“好玩的。”我還沒反應過來問了什麼,嘴巴就順著應了一句。
“你經常發呆嗎?”那個聲音又問我。
“嗯,每天我都發呆。”我對著空氣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發呆呢?”她繼續問我。
她,對,聲音的主人是個女孩子。這道聲音聽上去十分熟悉,像是……我的聲音。這聲音與我的又有所不同,它很有活力,會讓人忍不住心生親近。我因為不愛說話,每次回答都是磕磕絆絆的,過於生澀。
是不一樣的兩道聲音。
“我不知道,就,習慣了。”我愣了愣,乾巴巴的回答著。
“那我要和你一起發呆。”她聲音如溪水一般清泠泠的,好不歡快。
“好呀好呀,發呆很好玩的。”聽到她的話,我竟不會感到排斥,相反,我很開心。我左右轉了轉頭,對著空氣拍了拍身邊的空地,樂滋滋地歡迎。
其實我並不知道發呆怎麼好玩,但我能這樣安安靜靜的度過一天。
“怎麼發呆呢?”她疑惑問著。
“就,眼睛盯著一處看,隨便哪裡都行。然後,腦袋不想。”我回想著這幾年發呆的經曆,從枯燥無聊的記憶裡,擠出了一條沒有條理可言的總結,想到什麼,我又連忙補充一句:“也可以什麼都想。”
安靜一會兒後。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興高采烈地說:“我會發呆了!”
聽到她的回答,我暗自鬆了口氣,幸好她還在。
我繼續發著呆,她就在我耳邊一遍發呆一邊自說自話。
嘰裡咕嚕說了一堆後,她說:“我叫江如,你叫什麼?”
“我叫紀林。”
“好的小精靈。請問一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
“我叫紀林。”
“我知道呀,小精靈。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可以嗎可以嗎?”
朋友。
這個詞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陌生了。
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我有些不知所措,隻能乾沉默著。
江如也沒再說話,耐心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良久,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江如愉悅的笑聲包裹著我,很奇怪,我竟從這糟糕的天氣裡品出一絲淡淡的清涼來。
我有朋友了,還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
她叫江如。我這樣在心中念著。
我雖然看不見江如,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邊,我能感受到的,在我左邊。
要是我身邊有人,我就可以通過心聲隨時隨地和她聊天;要是我身邊沒人,那我就能肆無忌憚的放聲和江如說話。
我很期待和江如的聊天,我也很喜歡和她聊天。
出乎意料的,我與江如十分默契,她所說所想竟同我一般,毫無差彆。
我驚訝於我和江如之間極高的相似性,我搜刮著這幾年學到的詞語,絞儘腦汁想了半天,最後也隻是組成了一句十分籠統的話:“江如,我們很像!”
自從遇見江如,我每天都過的很開心。
院裡其他小孩驚訝於我的變化,他們問我你怎麼了,我說我交到了一個好朋友,隻有我知道的好朋友。
他們好奇地問我朋友在哪,我說就在我身邊。
聽到我的話,他們朝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寂靜無聲。而後他們目光落回我身上,眼裡流露出些許驚恐,又帶著鄙夷嘲笑我在做什麼大夢,我身邊空無一人,哪來什麼朋友。
他們大笑著,說我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愛做大夢的啞巴。
我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麼,在瞧見他們不斷後退的動作和不屑的目光裡,打消了想要解釋的念頭。
動靜鬨得有些大了,院裡的老師注意到了這邊,問清來龍去脈後,我被帶到了她的辦公室。
老師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我搖頭否認,我說我交了個朋友但沒人相信。
要怎麼形容那位老師的眼神呢,帶著可憐,帶著憐憫,十分複雜。聽完我簡短的話後,那老師輕拍了下我的肩,說:“紀林,不要一直憋著自己,要說說話的。”
江如在我耳邊氣得嘴巴一直沒停過,從辦公室出來後,我對著江如的方向甜甜笑著,衝她搖搖頭。
也對,江如是我有幸獲得的寶貝,隻有我一人知道就好了。
我從辦公室出來後,在場的另一批小孩進去了。他們說了什麼我並不清楚,隻是自那天之後,我沒有再聽到過他們口中不太好聽的聲音和奇怪的眼神,他們玩他們的,我玩我的。
我縮在我的安全形落裡,繼續當著啞巴紀林。
我和江如日日躲在樹蔭下發呆閒聊,我們二人約定好長大後要去溫暖的地方定居,開一家花店,養一隻貓。
我並不是很懂這些話的意思,但江如喜歡,那我便記下。
我去哪都無所謂,有江如在就好。
我十一歲,江如陪著我躲在被窩裡偷偷吃著一小包零食,江如說這樣不要太刺激。我小心翼翼地含著微微濕濡的餅乾,輕輕點了點頭。這包餅乾是前兩天來院裡拜訪的叔叔阿姨塞的,我放了好久,沒捨得吃。
世上竟有如此香甜的餅乾。
第二日下午,我再次見到了他們。
院長帶著我進入她辦公室,我一臉茫然的看著院長,又看了眼旁邊站著的兩位餅乾投喂者。
我隨著院長的介紹朝他們二人打了聲招呼。
我拘謹的坐在一旁的木椅子上,聽著他們小聲的談話。
隻言片語裡,就聽見院長同兩位投喂者說不太建議選我,因為我有些不太一樣。
二人朝我看了一眼,轉頭又和院長談了半天。
我的視線裡多出兩雙鞋來,乾淨、嶄新、一塵不染的,與我腳上這雙破舊埋汰的完全不同。
我慢吞吞的擡起頭,二人半蹲在我麵前,四五十歲的樣子,看向我的眼神裡帶著溫和的笑意。
“紀林,你願意跟我們回去嗎?我們沒有其他小孩,隻會有你一個。”
我看著他們,沒有回答。
“江如,你想出去嗎?”我默默問著。
“你想走嗎,小精靈,想的話,那就走,無論你在哪,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我突然意識到,要是一直呆在這裡,我好像很難有機會實現江如的想法,我也不能一直呆在這裡,如今,機會就在眼前。
“好,我跟你們走。”我聽見自己這樣對二人說。
我坐在一旁等著他們辦理交接手續,一係列繁瑣的流程後,來到新住處已是晚上。
二人領著我來到一間打掃乾淨的房間,他們摸了摸我的頭,麵帶笑意,說:“歡迎回家。”
待二人走後,我坐在柔軟的床墊上,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小聲說著:“歡迎江如。”
就這樣,我們四人安安穩穩的過了五年。
我十六歲時,江如在我耳邊說著她從彆處搜刮來的八卦。
某天,我問江如:“江如江如,我可以和他們介紹你嗎?他們對我很好,我也想讓他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江如十分豪爽的答應了。
“你說什麼?”二人捧著碗,聽見我說的話後,停下手中的動作,一臉驚訝。
“我想和你們介紹一下我的朋友,她叫江如。”我指了指我的左邊,“她就在這裡。”
“紀林,你是學得太累了嗎,怎麼說起糊塗話了。”養母手背貼在我的額頭處,“也沒發燒,怎麼就說胡話了?”
“應該是學太累了,我看她最近燈都開到半夜。紀林,彆那麼緊張,考試什麼的沒那麼重要。一會兒吃完好好休息休息。”養父往嘴裡塞了一筷子飯,邊吃邊說。
“是真的,她叫江如,就在我身邊,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依舊認真的對二人說。
養父母並不和院裡小孩一樣露出厭棄、驚恐的神情,他們隻是愣住了,看向我的目光裡帶著擔憂。
他們在擔憂我。
我啞然,低下頭扒著碗裡的飯。
整頓飯吃得愈發沉默。
就在收拾完碗筷的時候,他們對我說,我可能繃得太緊把自己累出問題了,想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
老實說,被收養的這幾年養父母對我很好。他們有空就會擠進我的生活,在我的世界裡呆上一段時間,又拉著我去向他們的世界。這是一種很不一樣的體驗。
雖然他們並沒有對我有特彆高的要求,但為了證明我自己並不差,我每天不是學習就是在學習的路上,生怕哪一天鬆懈下來。
我不理解,我並沒有生病,怎麼就要去醫院了。
可他們執意說我病了。
江如示意我同他們去看看。
來到醫院門口,看見密集的人群和一個個身穿白大褂的人,莫名的心生抗拒。我討厭這裡,討厭這種味道。正想著逃跑,在對上養父母眼神的瞬間,我又生生忍了下來。
“你能和我說說你看見的是一位怎樣的朋友嗎?”坐我對麵的醫生頗為溫和地問我。
“我不知道。”我木著臉**地回答。
“要說實話,這樣我才能幫你。”
“我不知道。”那股令人討厭的味道直往我身體裡鑽,似要完完全全滲進我的每一寸肌膚,我愈發煩躁,極為敷衍地補充:“和我一樣。”
醫生又問我是什麼時候看見的。
“六年前。”
之後無論她如何詢問,我都閉口不談,被這股味道包圍著,我坐立難安,我隻想逃出去,逃的遠遠的,最好都不要再進來。
因為我的不配合,問診草草結束,換我在走廊等養父母出來了。
“江如。”我試探性地叫了聲。
“我在。”江如悄悄應著,“彆擔心小精靈,我們會平安無事的。”
許久之後,門開了,養父母走出來。
“要把我送回去嗎?”我坦然問著。
與二人介紹之前,我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麼他們會接納江如,要麼他們會認為我是個怪物,然後把我退還回去。不過,我已經這般大了,孤兒院應該不會收了,沒關係,我可以出去打零工掙錢。我也可以養活我自己,和江如。
我的確如院裡小孩說的那般,是個怪物。
沒人會要一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