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心臟
心臟
沒過幾日,我和江如拉著維吉斯去雲山曬日,碰巧遇到了在同一座山曬日的枝欽,還有其他一群住民。
最近的日頭並不猛烈,陽光柔和地灑落下來,大家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昏昏欲睡。
好想自從我醒來之後,住民們地狀態都不太對勁了。
聖西亞也是,纔不到一個月,島嶼上原本青蔥濃鬱的枝葉和草叢不知不覺間化成黃色,綴在藤上的花朵蔫頭耷腦的,無法隨著住戶心情變換形態,夜間的燈光也不如以往明亮。
放眼望去,很難從這幾乎黃化了的島嶼上尋到一抹綠來。
涓涓細流也不似平日流動得歡快,各處溪水的水位肉眼可見的下降了一截。
就連王宮內那不知疲倦蹦跳的銀湖水和那朵玫瑰都失了幾分現鮮活氣息。托島白玫雖依舊儘心儘力地帶著聖西亞升起又降落,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白玫花瓣邊緣早已呈現出乾枯的形態。平日能升至白玫之上的島嶼,近日也隻能略高於花瓣的尖端。
頭頂上方這輪暖陽的光輝不再強烈,就連午時陽光最盛的時刻,這光芒都已無法照亮整片鹿遺海。這顆幽深的寶石也不能在陽光下肆意展現它的神跡。
整塊大陸被裹上一層透白薄紗,在這層紗裡,屬於聖西亞的顏色正一點一點褪去。
大陸子民不愛四處閒逛、嬉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隨處躺著,眼睛一睜一閉就又是新的一天。
維吉斯右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左手背在後方枕著頭,她側頭問我:“還有多久?”
“快了,聖西亞撐不了太久了。”我輕咳一聲,答道。
“若是讓你不舒服,請立刻摧毀它,紀林,什麼都沒有你平安重要。”維吉斯說著,整個人轉向我的方向坐著,雙手覆在我手背上,鄭重開口。
我垂下眼,見著那本是細膩的手背上生出道道皺紋,我抽出雙手,指腹貼在這粗糙的麵板上,喃喃自語著:“聖西亞要沒有了,維吉斯,我們很難很難再見麵了。”
“他們找來了?”
“我的身體,要不行了。”我看著維吉斯,笑了笑,“沒事,平日怎麼來就怎麼來。”
微風帶著海水的濕氣和枝葉的清香在雲山遊走,忽略島嶼的異常,這將會是愜意而悠閒的一天。
“我好像是所有聖西亞不幸的源泉,聖西亞所有的苦難都經由我而產生。”我呆呆地看著遠方,許久,同維吉斯說。
“那你會後悔嗎?”維吉斯如是問著。
“不會,我不會後悔。”我十分果斷地搖了搖頭。
“維吉斯,我從不是什麼好人,我很自私。”說著,我轉頭看向一旁挨著我一言不發的江如,江如身體在前兩天就隱隱出現了虛影,不隻是她,其他島嶼住民也是,他們和這塊大陸一樣,悄無聲息地褪色了。“但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不會改變聖西亞的一切,我隻想見到明珠。”
頓了頓,我又繼續說道:“這是我勾勒許久的夢境,是我唯一可以逃離聖西亞的、能觸手可及的短暫現實,是我好不容易纔換來的。”
白玫上升的高度越來越低,低到在最高點都能隔著白玫花瓣見到騰到半空的小朵浪花,到最後,白玫幾乎無法帶著島嶼脫離海麵。這座精靈島嶼,先是由翠綠黃化,又因著日光的照耀和海浪的濕氣而逐漸變得灰白。島嶼住民的行動越來越遲鈍,島嶼隨處都能見到躺著休息的子民。
聖西亞要支撐不住了。
又是一次等待死亡來臨的末日。
這次末日前兆並不狼狽,也不會感到心慌,人們等待的過程是愜意的,不過這愜意裡帶著昏沉。
“會害怕嗎,江如。”我扭頭看向一旁靜得快要成為化石的另一個“我”,問。
“你會怕嗎?”她反問我。
“不會,我不害怕的。”我回答道。
“那我也不會。”她對上我的視線,淺淺一笑。
“枝欽,問你一個問題。”我伸手點了點躺在隔壁半睡半醒的某人,“如果現在就是末日,明天或者不久之後就要奔向死亡,你會害怕嗎?”
“不會害怕。”他思索片刻,搖頭說。
“為什麼?”我好奇於他此次給出的不同回答。
“害怕是什麼情感?”他問。
我一時半會竟不知如何作答。
“這裡讓我安心到根本不會有任何不好的情緒,即便下一秒就奔向死亡,我的內心依舊喜悅,依舊豐盈。我不會害怕。”未等我說話,枝欽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說完,他對著天空露出一個滿足的笑來,他帶著這份滿足,陷入了夢鄉。
我沒有去問其他住民,不用問,我也知曉了他們的回答。他們同枝欽一樣,放鬆而滿足。
或許這次,大家都不會狼狽離開了。
七月半,不見白日,隻餘黑夜。
月懸於空,白玫托著島嶼升至半空。雲山之巔,我和江如同時晃了下身,維吉斯連忙將我二人緊緊扶住。
“其實沒必要讓白玫升上來的,這太耗你心神了。”維吉斯看著我略顯蒼白的麵容,頗為擔憂地提著建議。
“有必要的,不升空鹿遺海會把白玫和小島撲散的。”我穩住身形,沉沉吐了口氣,指著下方的景象說。
白玫升到了似乎擡手就能摘下圓月的位置,白玫之下,平日裡十分乖順的鹿遺海此時似是陷入狂躁狀態,搖著堪比山一般高的巨浪一下接一下、一層又一層的向四周撲過去,激起響徹雲霄的咆哮。若是白玫不升空,這巨浪將會把這朵枯敗的玫瑰和島嶼拍成碎片。
如今,聖西亞已全部褪去色彩,它和白玫一樣,目之所及是成片成片的灰白色,遠遠看去,聖西亞宛如進入了被白雪覆蓋的冬季,卻又不如冬季生動鮮活。
聖西亞此刻成了一座失了靈氣的呆板島嶼,月光落在這島嶼上,灰白色調逐漸褪去,大陸一切都變得透明。
唯一的變數是臥在王宮的那灣銀湖。
聖格蘭湖異常活躍,它滋滋地冒著泡。銀湖湖水強而有力地震動著,湖麵激起一圈圈漣漪,更是有水珠不斷從湖麵蹦至空中,吸附在那朵銀色玫瑰之上。
不過短短幾息,聖格蘭湖就變了色,從底部湧上鮮紅液體,連帶著半空的聖格蘭玫瑰也染上了這豔麗的紅。
紅色液體順著銀湖軌跡,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淌,島嶼上所有河道變成了鮮紅的筋絡,紅色液體流至島嶼邊陲,沁出透明的玫瑰外殼,順著大開的花瓣間隙,不斷滴落進鹿遺海裡。
這格外強勢的紅色液體並未在流入海中就停下步伐,它以極快的速度從各處河道往島嶼四周散開,將島嶼的角角落落都染上紅色。
托島白玫成了血色玫瑰,立於玫瑰上方的聖西亞劇烈晃動著,不時收縮而後脹大。聖格蘭玫瑰落回聖格蘭湖中,整座島嶼都被聖格蘭湖浸透。遠遠看去,這座被紅色液體包圍的島嶼像極了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聖西亞存在著一顆心臟,卻從未有人見其真容。
聖格蘭湖是聖西亞的心臟。
也是我的心臟。
島嶼滯空,除了立於山巔之上的我、江如和維吉斯,幾乎透明的島嶼都覆蓋上血紅的色調。
“紀林。”江如回到了前朝大陸時的樣子,她全身近乎透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我能看見她的樣子,也能夠觸碰到她。
我看著她近乎透明的實體,艱難地張嘴應著:“嗯。”
“我即使你。”她朝我走進兩步,不大不小的聲音順著洶湧的海浪傳入我的耳朵。
“你即是我?”我輕聲反問著。
“我即是你。”她順著我的話,堅定的重複了一次。
看著麵前這道爛熟於心的虛影,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反駁的話來,隻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不給一絲能夠分開我們的可能性。
我沒法否認,無論是樣貌、聲音、想法還是下意識的動作,江如完完全全和我一樣。
可是,世上怎麼可能存在兩個紀林呢?
“好可惜。”我望向那雙暗得快要看不清的眼睛,喃喃道。
可惜我想不起一點關於江如對過去,可惜這或將成為我和江如最後的一次見麵了。
如此浩大的聲響都沒能驚醒島民和其他生靈半分,早在昨日,他們就同落日一起,伴著餘暉的溫熱,伴著順滑的風,已然安睡。
“準備好了嗎,紀林。”維吉斯在一旁握著我的手,輕聲問道。
島嶼晃動得愈發劇烈,包裹在外的血色玫瑰裂痕蔓延。
問吸了一口氣,重重點頭。
隻見血紅雲山下方的赤色大地上搖搖晃晃地升起沉睡的住民,他們化為道道金線在半空纏成一團。
維吉斯鬆開我的手,往後退了兩步。
我和江如麵對麵,雙手緊緊握住。
“江如。”我衝她喊了一聲。
“紀林。”她搖搖頭,對我笑著說。
“紀林。”我瞭然,再次開口喚了一聲。
我們相視一笑。
一陣尖銳的鳴叫自島嶼深處響起,劇烈晃動的島嶼瞬間停滯。下一瞬,聖西亞儘數坍塌,傾倒進玫瑰的瞬間,一縷縷灰色線條從其中鑽出,同半空的金色線團糾纏交織著直直奔向我的方向,輕柔地融進了我的眉心。島嶼和血色玫瑰“砰”地一下化成一灘猩紅的滾燙液體,噴出的鮮血似煙花綻放,砸向下方漆黑而洶湧澎湃的海。而無意被點染的明月在此刻顯得格外妖豔靡麗,血色玫瑰在空中炸開,贈予這暗夜和鹿遺海一片赤色紗衣。
聖西亞坍塌的瞬間,我和江如緊握著手從半空跌落,耳邊響起獵獵風聲,我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在我和江如周圍,緊緊繞著葉片全黃的藤蔓枝葉,它裹著我,跌入了屬於我的聖西亞。
至此,聖西亞——這個存在了短短十多年的精靈王國永久落下帷幕。
跌落進鹿遺海之後,或許是有藤蔓枝葉的保護,我並未沾染上一絲一毫的潮濕。深海之中捲起一道漩渦,我和江如順著渦流落入黑暗。
再睜眼時,我出現在了意識海裡,也可以把它叫做永生之地。
我起身,雙手往旁邊一抓,抓到了一團空氣。
維吉斯和江如不知去向。
我穩了穩心神,擡頭四處看著這塊十分熟悉的地方。
永生之地的光亮十分慘淡,一個又一個大陸接連消亡,不同於以往,不會再有大陸新生了。
我坐在永生之地的椅子旁邊,聽著刺耳的時間播報,安安靜靜地等著所有聖西亞的消亡。
兩隻巨籠越脹越大,直至最後一塊大陸化為兩團線團落於籠中,陷入黑暗,隻剩椅子上方的那隻白瞳散下一束慘白的光。
我撫摸著手中唯一一本《多林記》,翻閱著銘記於心的內容,吐了口氣。書頁的亮度近乎刺眼的白,白瞳堪堪落在距離我頭頂幾厘米的位置。
同一時間,巨籠的線條劇烈掙紮著,它們衝破了禁錮,扭曲著合成一小團光,在我閤眼之前,融進我的眉心。
要結束了。我腦袋愈發沉重,在刺眼的光裡,隔著朦朧的視線,我好像看見了永生之地深處一塊小小的未被察覺到的光點。不等我再睜眼去瞧,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吸了出去。
“10715,狀態不穩定,有待觀察。”我暈暈乎乎地從黑暗裡出來,還沒睜開眼,就隔著罩子聽到一陣模模糊糊的討論聲。
我回到聖西亞了。
【第三維度——聖格蘭玫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