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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夏餘燼 裂痕裡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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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痕裡的糖

鹿槿灼醒來時,鼻尖縈繞著股淡淡的焦糊味。不是火災現場那種嗆人的濃煙,而是像烤焦的糖塊,混著消毒水的清冽,奇異地生出種溫暖的甜。她動了動手指,觸到片粗糙的布料,睜眼時,看見季槐趴在床邊,後腦勺的頭發沾著點煙灰,像落了隻灰撲撲的鳥。

“醒了?”他猛地擡起頭,眼裡的紅血絲比火災那天淡了些,卻依舊布滿眼白。手忙腳亂地扶她起來時,肘部撞到床頭櫃,發出“哐當”一聲響,他卻渾然不覺,隻顧著往她背後塞枕頭,“渴不渴?我給你倒點水?”

她沒說話,隻是盯著他手腕上的繃帶。那天衝進來救她時,他為了護著她不被掉落的碎玻璃劃傷,胳膊被劃了道長長的口子,血浸透了焦黑的白大褂,像朵在煙火裡綻開的紅牡丹。

“早不疼了。”季槐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繃帶,下意識地往袖子裡縮了縮,“醫生說再換兩次藥就能拆了,不耽誤給你削蘋果。”他轉身去倒水,步伐還有點瘸——那天在濃煙裡跑太快,腳踝崴了,腫得像個發麵饅頭,卻硬撐著不肯躺床上休息。

鹿槿灼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床頭櫃上的玻璃罐。罐身的糖殼裂了好幾道細紋,像被凍裂的湖麵,陽光透過裂痕照進來,在被單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紅本本的邊角從裂縫裡隱約透出點暗紅,像藏在冰層下的硃砂。

“它沒壞。”季槐把水杯遞過來,指尖在罐身的裂痕上輕輕摩挲,“那天從火場出來,我一路都揣在懷裡,生怕磕著碰著。你看這裂縫,倒像是給它開了扇小窗。”

她接過水杯,小口抿著溫水。水流過喉嚨時,帶著點細微的灼痛感——火災時吸入的濃煙傷了氣管,醫生說至少要養半個月才能正常說話。季槐似乎看穿了她的不適,從抽屜裡翻出罐蜂蜜,挖了勺兌進水裡:“周奶奶讓人捎來的槐花蜜,說潤喉。”

蜂蜜的甜混著焦糊的餘味,在舌尖漫開時,鹿槿灼忽然笑了。季槐被她笑愣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灰?”

她搖搖頭,擡手指了指玻璃罐。罐底的糖漿因為震動,順著裂縫滲出了一點點,在罐身留下道暗紅的痕跡,像條凝固的小溪。陽光照在上麵,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竟比完好時多了種驚心動魄的美。

“像不像我們?”她用氣音說,聲音輕得像歎息,“裂了縫,卻還甜著。”

季槐的喉結滾了滾,忽然俯身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裡。他身上的焦糊味混著淡淡的藥香,還有她熟悉的鬆木氣息,像個溫暖的繭,把所有的不安都裹了進去。

“以後再也不把你一個人留在病房了。”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要買什麼我讓護士去,要吃什麼我提前備好,再也不……”

“傻瓜。”她擡手拍了拍他的背,指尖觸到他襯衫下凸起的肩胛骨,比火災前更瘦了些。監護儀的滴滴聲忽然快了半拍,像在為這笨拙的承諾伴奏,病房裡的空氣都跟著軟了下來。

周奶奶來送粥時,拎著個藤編籃,裡麵除了保溫桶,還躺著個巴掌大的木盒。老人家的關節炎在陰雨天犯得厲害,走路一瘸一拐的,卻堅持要親自來,說“怕彆人送不明白”。

“這是你張爺爺的手藝。”她開啟木盒,裡麵鋪著層厚厚的絨布,正好能放下那個裂了縫的玻璃罐,“他說這叫‘護心盒’,木頭是老棗木的,防火防潮,以後就把罐子放這裡頭,再不怕磕著碰著。”

鹿槿灼看著木盒邊角的雕花,是纏枝蓮,跟她手腕上的銀鐲子紋路一模一樣。周爺爺去世前是木匠,手藝在十裡八鄉出了名,這木盒的做工精細得看不見接縫,顯然是花了心思的。

“讓張爺爺費心了。”她摸了摸木盒的蓋子,棗木的紋理在指尖劃過,帶著溫潤的涼意。

“他聽說你們從火場裡把罐子搶出來了,非要連夜做這個。”周奶奶把玻璃罐小心翼翼地放進木盒,裂縫正好對著盒蓋上的小窗,“你看,這樣既能看見裡麵的東西,又能護住裂痕,多好。”

季槐在旁邊削蘋果,果皮連成條長長的線,垂在木盒邊,像給這“護心盒”係了條綠絲帶。“張爺爺有心了,”他把蘋果切成小塊,用牙簽插好遞過來,“等過陣子我們回去,一定好好謝謝他。”

“謝啥,”周奶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他說這罐子裝著你們的日子,比啥寶貝都金貴。當年我跟你張爺爺,也有個裝著定情信物的木匣子,地震時他也是拚死搶出來的,現在還鎖在樟木箱裡呢。”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著往事,陽光透過木盒的小窗照進玻璃罐,把裡麵的糖漿曬得微微發亮。鹿槿灼忽然覺得,那些裂痕或許不是瑕疵,而是時光留下的印記——就像周爺爺和周奶奶的木匣子,就像她和季槐的玻璃罐,正是那些經曆過的風雨、闖過的關,才讓藏在裡麵的日子,變得愈發醇厚,愈發珍貴。

林宇帶著新摘的草莓來探望時,手裡還攥著本燒焦的筆記本。封皮被煙火燎得捲了邊,頁尾泛著焦黑,卻被人用透明膠帶仔細粘過,能看出搶救的痕跡。

“這是從火災現場撿的。”他把筆記本遞過來,臉上帶著點不好意思,“在307病房門口發現的,看扉頁的字跡,像是鹿姐的。”

鹿槿灼翻開筆記本,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是她的《用藥筆記》,裡麵記著這些年遇到的疑難病例,還有季槐的用藥禁忌,甚至夾著片去年的木槿花瓣,邊緣被熏得發脆,卻依舊保持著舒展的姿態。

“謝謝。”她用氣音說,指尖撫過某頁的字跡——那是她記錄骨髓移植後注意事項的地方,字跡被煙火熏得有些模糊,卻依然能看清“季槐忌辛辣”幾個字。

“應該的。”林宇撓了撓頭,視線落在木盒裡的玻璃罐上,眼睛一下子亮了,“這裂縫……看著像幅畫!您看這道彎的,像老院的籬笆,那道直的,像果園的桃樹!”

季槐湊過去看,還真像林宇說的那樣。幾道裂痕縱橫交錯,把罐身分割成幾個小塊,陽光透過時,竟真的像老院的輪廓,有籬笆,有桃樹,有飄著炊煙的屋頂。

“等回去了,”鹿槿灼忽然說,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些,“我們把它擺在東廂房的窗台上,讓陽光天天照著。”

“再在旁邊擺個小花盆,種棵迷你桃樹。”季槐接話道,眼裡的光比陽光還亮,“等結了小桃子,也摘一個放進去,湊個‘三世同堂’。”

林宇在旁邊笑得直拍手,說要給玻璃罐拍張照,放進醫院的宣傳欄,標題就叫“裂痕裡的生命力”。鹿槿灼看著他年輕的臉,忽然想起火災那天,他背著氧氣罐衝進火場的樣子,白大褂被煙火熏得發黑,卻像麵永不褪色的旗。

傍晚的霞光透過木盒的小窗,給玻璃罐裡的糖漿鍍上了層金邊。季槐坐在床邊,給鹿槿灼讀趙磊發來的視訊——老院的東廂房正在重新粉刷,周奶奶指揮著幾個年輕小夥往牆上糊報紙,報紙上印著大片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像把整個春天都貼在了牆上。

“趙磊說,等你回去,就讓你選床頭的位置。”他翻過一頁視訊,是果園的桃樹,新抽的枝椏上綴著小小的花苞,“這棵就是當年那顆凍桃發的芽,居然真的要開花了。”

鹿槿灼看著視訊裡的桃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個雪夜。季槐把那顆凍得硬邦邦的桃塞進玻璃罐時,她還笑他“異想天開”,說這破桃根本活不了。可現在,它不僅活了,還要開花了,像他們的日子,磕磕絆絆,卻總能在絕境裡,開出點甜來。

“季槐,”她輕輕喊他的名字,聲音雖然依舊沙啞,卻帶著股穩穩的力量,“把玻璃罐拿出來。”

他依言開啟木盒,將罐子捧在手心。夕陽的光順著裂縫鑽進去,在糖漿裡投下細碎的金芒,紅本本的邊角從裂縫裡探出來,像在跟他們打招呼。鹿槿灼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最寬的一道裂痕,那裡的糖殼微微翹起,露出裡麵半融化的糖塊,晶瑩剔透,像塊凝固的月光。

“你看,”她笑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霞光,“裂了縫,糖才更甜呢。”

季槐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貼在玻璃罐的裂痕上。透過微涼的玻璃,他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也能感受到罐子裡那些物件的重量——紅本本的堅韌,糖塊的甜,木槿花瓣的倔強,還有那些藏在裂痕裡的光與暖。

他知道,這罐子或許永遠不會恢複如初,那些裂痕會像勳章一樣,永遠留在那裡。但正是這些裂痕,讓陽光得以照進,讓時光得以呼吸,讓那些經曆過的苦難,都變成了釀在糖漿裡的甜,醇厚,綿長,足以抵禦往後所有的風雨。

霞光漸漸淡去,病房裡亮起暖黃的燈。季槐把玻璃罐放回木盒,輕輕扣上蓋子,小窗裡透出的微光,像顆跳動的星。他握住鹿槿灼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下,像在親吻那段布滿裂痕,卻依舊甜得讓人心顫的時光。

而木盒裡的玻璃罐,在燈光下沉默著,裂痕裡滲出的那點糖漿,早已凝固成琥珀色的結晶,像滴永遠不會乾涸的淚,也像顆永遠不會融化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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