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掌心的紋路
掌心的紋路
鹿槿灼是被刺眼的光驚醒的。不是陽光,是種發白的、帶著涼意的光,像醫院走廊的頂燈,密密麻麻地紮進眼裡。她想擡手擋,手腕卻被什麼東西攥著,溫熱的,帶著熟悉的薄繭。
“小灼?醒了?”季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沙啞的急切,“能看見嗎?試試眨眨眼。”
她眨了眨眼,光卻沒散去,反而像潮水般湧過來,把眼前的一切都吞了進去。隻有一片模糊的白,像被大霧矇住的玻璃,什麼也看不清。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抓緊那隻手,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皮肉:“季槐……我看不見了。”
季槐的手顫了一下,隨即握得更緊,他的聲音貼得很近,帶著刻意壓下去的顫抖:“彆怕,醫生說隻是暫時的,腦水腫壓迫視神經,消了腫就好了。”
“暫時的……”鹿槿灼重複著這三個字,指尖冰涼。她知道這是安慰,就像他說“調整藥物就好”、“記起來就好了”一樣,可心裡的慌還是像野草般瘋長。她不怕疼,不怕忘事,卻怕再也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老院的木槿花,看不見果園裡那棵藏著秘密的桃樹。
“你摸摸這個。”季槐把什麼東西放進她掌心,冰涼的金屬貼著麵板,帶著溫潤的光。
是那枚銀戒指,木槿花的紋路硌著掌心,熟悉得讓人心安。鹿槿灼的指尖順著紋路慢慢摩挲,忽然笑了,帶著點哽咽:“是我們的戒指。”
“嗯。”季槐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卻藏不住一絲鬆快——她還記得,這就好。
他替她掖好被角,指尖拂過她的睫毛,那裡沾著未乾的淚:“我去給你倒點水,你乖乖躺著,我不走遠。”
鹿槿灼沒說話,隻是攥緊了手裡的戒指,像攥著唯一的線索。房間裡很安靜,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從床邊到桌邊,再到門口,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直到聽見水壺倒水的聲音,她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
失明後的日子,時間變得格外漫長。鹿槿灼開始依賴聽覺和觸覺,聽季槐在廚房煎藥的滋滋聲,聽窗外木槿花被風吹動的沙沙聲,摸他白大褂上的紐扣,摸老院青石板的紋路,以此來確認自己還“存在”於這個世界。
季槐每天都會給她讀報紙,讀得最多的是社會新聞,說些家長裡短的瑣事。他說張大爺的女兒生了個胖小子,眉眼像極了張大爺;說林曉的風箏在鎮上比賽拿了獎,特意送來半筐草莓謝禮;說周奶奶的薺菜團子蒸多了,讓他給她帶兩個來。
“草莓甜嗎?”鹿槿灼靠在床頭,手裡捏著顆草莓,指尖能摸到細小的籽。
“甜,比上次的甜。”季槐坐在她身邊,替她擦掉嘴角的汁水,“林曉說在果園最南邊摘的,光照足。”
“我想摸摸桃樹。”她忽然說,聲音輕得像歎息,“我們埋玻璃罐的那棵。”
季槐沉默了片刻,握住她的手:“好,等你精神好點,我帶你去。”
他知道她怕什麼。怕連觸覺都記不住那棵樹的樣子,怕玻璃罐的存在也變成模糊的幻覺。就像現在,她總在夜裡驚醒,摸索著確認他是否在身邊,確認戒指是否還在指尖。
去果園那天,陽光很好。季槐背著鹿槿灼,她的臉頰貼著他的後背,能聽見他沉穩的心跳,像小時候父親背著她走過田埂。風裡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她忽然說:“到了。”
季槐笑著點頭,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扶著她的手摸到桃樹的樹乾:“你怎麼知道?”
“聞出來的。”她的指尖劃過粗糙的樹皮,那裡有她以前用樹枝刻下的圈,“這棵樹的味道,和彆的不一樣。”
季槐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她看不見,卻能憑著氣味認出他們的樹,就像她忘了很多事,卻始終記得他掌心的溫度。
“玻璃罐……還在嗎?”鹿槿灼的手在土堆上摸索,動作小心翼翼的。
“在。”季槐握住她的手,按在那個熟悉的位置,“我們的寶貝,一直都在。”
她蹲下來,把耳朵貼在土堆上,像在聽什麼秘密。陽光落在她的發頂,鍍上一層金邊,風吹起她的裙擺,像隻白色的蝴蝶。季槐站在旁邊看著,忽然覺得,看不見或許也不是壞事。至少此刻,她眼裡沒有模糊的白,隻有心裡清晰的光。
“它說,等我看見了,就把它挖出來。”鹿槿灼擡起頭,對著空氣笑,眼睛雖然看不見,卻亮得像盛了星子。
“好。”季槐蹲下來,握住她的手,讓她的指尖劃過自己的掌心,“你摸摸我的手,記住這個紋路,等你看見了,就憑著這個找我。”
鹿槿灼的指尖輕輕劃過他掌心的紋路,那裡有常年握手術刀留下的薄繭,有搶救病人時蹭破的疤痕,每一道都刻著他們共同的記憶。她忽然把臉埋進他的掌心,像隻找到歸宿的小獸:“季槐,你的手真好。”
傍晚回家時,鹿槿灼靠在季槐懷裡睡著了。他坐在藤椅上,看著夕陽把她的側臉染成橘紅色,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眼皮。醫生說,視神經壓迫很嚴重,恢複的可能性不大,但他總覺得,她能看見的。
就像相信春天會來,木槿會開,相信她就算看不見,也能憑著掌心的紋路找到他。
周奶奶端來碗南瓜粥,放在石桌上,歎了口氣:“這丫頭,遭罪了。”
“她很堅強。”季槐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比我們都堅強。”
鹿槿灼在夢裡動了動,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像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季槐低頭,在她看不見的眼睛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帶著南瓜粥的甜香:“睡吧,等你醒了,說不定就能看見了。”
就算看不見也沒關係。他會做她的眼睛,替她看晨光,看木槿,看果園的桃樹,看玻璃罐裡的紅本本。他會牽著她的手,走過每一條熟悉的路,告訴她“這裡有朵花”、“那裡有塊石頭”,直到她的指尖記住所有的風景。
老院的暮色越來越濃,木槿花的香氣在晚風裡彌漫。季槐抱著懷裡的人,忽然覺得,隻要彼此還在,看得見看不見,又有什麼關係呢?
重要的是,他們還在一起,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