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煙火裡的餘溫
煙火裡的餘溫
搬回老院那天是小滿,南風裹著麥香穿過巷弄,木槿樹的枝椏上綴滿了粉白的花,像落了場溫柔的雪。鹿槿灼站在院門口,看著季槐把最後一個行李箱搬進去,忽然鬆開他的手,試著自己邁上台階——膝蓋還有些發顫,卻穩穩地站在了青石板上。
“你看!”她回頭衝他笑,眼裡的光比頭頂的花還亮,“我說過我能行的。”
季槐快步上前扶住她,掌心的汗濡濕了她的衣袖:“慢點,沒人跟你搶。”他低頭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碎發,指尖劃過她的喉結——這幾天她總說嗓子乾,像有沙粒堵著,醫生說是神經恢複的正常反應,他卻總忍不住擔心。
老院的木門重新刷了漆,紅得像團跳動的火。周奶奶早在屋裡備好了飯菜,桂花糖藕的甜香混著紅燒肉的油香漫出來,把整個院子都熏得暖融融的。鹿槿灼坐在藤椅上,看著季槐和周奶奶忙著擺碗筷,忽然覺得,那些在醫院熬著的夜晚,那些插滿管子的日子,都像場褪色的夢,醒了就散了。
傍晚收拾東西時,鹿槿灼執意要自己整理閣樓。季槐拗不過她,隻好搬來梯子扶著她往上爬,手裡還攥著那個銅鑰匙——上次在icu床邊放下的那把,被她小心地收在錦囊裡,磨得發亮。
“吱呀”一聲,閣樓門開了,灰塵在光柱裡跳舞,空氣裡飄著舊書和樟腦的味道。鹿槿灼扶著門框往裡看,忽然笑出了聲:父親的手術筆記碼在書架最上層,封麵的“鹿明遠”三個字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依舊有力;書桌的抽屜半開著,露出裡麵泛黃的信紙,是母親寫給父親的,字裡行間全是少女的嬌羞。
“你看這個。”她從抽屜裡翻出個鐵皮餅乾盒,開啟的瞬間,季槐的呼吸頓了頓——裡麵是他大學時弄丟的那枚銀戒指,旁邊還壓著張紙條,是她的字跡:“季槐的,等他來問就說沒看見。”
他剛要開口,卻被她捂住了嘴。她踮起腳,把戒指套在他無名指上,動作輕得像拈起片花瓣:“這次不許再丟了。”
季槐握住她的手,剛想說“永遠不丟”,樓下忽然傳來周奶奶的喊聲:“小灼!季槐!快下來!廚房的煤氣灶好像漏氣了!”
衝下樓時,廚房已經彌漫著刺鼻的煤氣味。季槐一把將鹿槿灼推到院外,轉身想去關煤氣閥,卻聽見“轟”的一聲——大概是空氣中的燃氣遇到了灶火的火星,藍色的火焰猛地竄起,舔舐著木質的櫥櫃,瞬間騰起半米高的火舌。
“季槐!”鹿槿灼尖叫著想去拉他,卻被周奶奶死死拽住,“危險!不能進去!”
濃煙從廚房的窗戶湧出來,裹著焦糊的味道,嗆得人睜不開眼。季槐在火光裡摸索著煤氣閥,灼熱的氣浪燎得他麵板發疼,忽然聽見閣樓傳來“劈啪”聲——是木槿樹的枝椏被火星引燃,正順著房梁往上竄。
“小灼!往後退!”他嘶吼著衝出來,頭發被燎得捲了邊,手臂上的麵板紅得像要滲血。可他顧不上疼,目光在人群裡掃了一圈,看見鹿槿灼倒在周奶奶懷裡,雙手死死捂著喉嚨,臉憋得發紫。
“小灼!”他撲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砸在他燒焦的白大褂上,洇出深色的痕。
消防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時,火勢已經竄上了屋頂。季槐抱著鹿槿灼跪在院門口,看著濃煙吞噬掉那些粉白的木槿花,看著火焰舔舐著他們剛搬回來的行李,心臟像被燒紅的烙鐵燙著,疼得發不出聲。
醫院的急診室裡,鹿槿灼躺在病床上,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醫生摘下聽診器,臉色凝重地看向季槐:“吸入性損傷,聲帶水腫得厲害,能不能恢複……不好說。”
“不好說是什麼意思?”季槐的聲音發顫,抓住醫生的白大褂,“她還能不能說話?你告訴我!”
“目前看聲帶黏膜有撕裂,”醫生歎了口氣,“先做霧化治療,能不能恢複聲音,得看水腫消退後的情況。”
季槐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撞在牆上。他想起她剛纔在濃煙裡看著他的眼神,恐懼裡裹著擔憂;想起她被濃煙嗆到時,下意識往他身後躲的樣子;想起她剛在閣樓裡笑著說“這次不許再丟了”……那些鮮活的聲音,那些清亮的笑,難道真的要變成回憶了嗎?
周奶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用袖口抹著眼淚:“都怪我老糊塗了,沒檢查好煤氣灶……”
“不怪您。”季槐走過去扶住她,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是我沒看好她。”
他回到病房時,鹿槿灼正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睫毛上掛著淚。看見他進來,她擡起手,指尖在他手臂的燒傷處輕輕碰了碰,眼裡的心疼像潮水般湧出來。
季槐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我沒事,小傷。”他從口袋裡掏出紙筆,放在她手心,“想說什麼,寫下來。”
鹿槿灼的手指抖著,在紙上寫下“對不起”三個字,筆畫歪歪扭扭的,被眼淚暈開了墨。
季槐把紙揉成團,扔進垃圾桶:“不許說對不起。要怪就怪我,沒早點發現煤氣漏氣,沒保護好你。”他俯下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像落下片帶著餘溫的灰燼,“不管你能不能說話,我都在。你想說的,我都懂。”
深夜的病房很靜,隻有霧化器發出細微的“嘶嘶”聲。鹿槿灼睡著了,眉頭卻蹙著,像在做噩夢。季槐坐在床邊,看著她脖子上的紗布,忽然想起他們埋在樹下的時光膠囊。
他悄悄起身,走到老院的廢墟旁。消防員已經撲滅了火,廚房燒得隻剩黑黢黢的框架,木槿樹的枝椏被燒得焦黑,卻有幾朵沒被燒儘的花,還倔強地綴在枝頭,像星星落在灰燼裡。
他蹲下來,在燒焦的泥土裡摸索著,手指被碎玻璃劃出血也沒察覺。終於,他摸到了那個變形的鐵皮罐——時光膠囊被燒得變了形,卻還緊緊鎖著,裡麵的橘子糖早就化成了黏糊糊的糖塊,那張“永遠在一起”的塗鴉卻還能看清,兩個小人的手牽在一起,在煙火裡顯得格外清晰。
回到醫院時,天快亮了。季槐把鐵皮罐放在鹿槿灼的床頭,輕輕替她掖好被角。窗外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落在她恬靜的臉上,像給這場突如其來的煙火,鍍上了層溫柔的金邊。
他知道,未來的路或許會更難——她可能再也發不出清亮的聲音,他手臂上的傷疤會永遠留下痕跡,老院的廚房需要重新修繕。但隻要他們還在一起,隻要那雙牽著的手還沒鬆開,就算隻剩下眼神和紙筆,就算帶著煙火灼燒的痕跡,也能把日子過出餘溫來。
就像那棵被燒過的木槿樹,隻要根還在,明年春天,總會再開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