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康複室內的木槿香
康複室內的木槿香
初夏的陽光帶著灼人的溫度,透過康複中心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鹿槿灼扶著平行杠慢慢行走,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碎發,貼在麵板上,像層細密的網。
“慢點,彆慌。”季槐站在她對麵,掌心虛虛護著她的腰,眼裡的緊張比她自己還甚。他白大褂的口袋裡揣著塊毛巾,是周奶奶繡的木槿花圖案,邊角已經被他攥得有些發皺。
鹿槿灼咬著下唇,一步一步往前挪。右腿還帶著術後的麻意,每落一次腳,都像踩在棉花上,發軟的膝蓋隨時可能彎折。她想起上週第一次來康複室,剛走兩步就摔在墊子上,季槐衝過來扶她時,眼裡的疼比她的傷口還清晰。
“彆老想著腿麻,”物理治療師在旁邊指導,手裡拿著個小小的紅球,“盯著它,想象自己在老院的石板路上走,一步一步踩實了。”
紅球在眼前晃悠,鹿槿灼忽然想起老院的路——青石板被歲月磨得發亮,雨後會冒出淡淡的青苔,她和季槐小時候總光著腳在上麵跑,木槿花落在頭發上,香得讓人發暈。
她深吸一口氣,穩住膝蓋,慢慢邁出下一步。這次居然站穩了,雖然身體還在搖晃,卻比剛才穩了許多。
“對,就這樣!”季槐的聲音裡帶著難掩的興奮,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治療師笑著點頭:“看來‘老院療法’比儀器管用。”她收起紅球,“歇會兒吧,今天進步很大。”
季槐趕緊遞過毛巾,替她擦汗時,指尖觸到她後頸的腫塊——比上週小了些,是新靶向藥起了作用。這些天他每晚都幫她按揉,藥膏的清涼混著她發間的桂花香氣,成了他最安心的味道。
“累壞了吧?”他扶她坐在休息椅上,遞過溫水,“我讓林薇燉了鴿子湯,等會兒回去就能喝。”
鹿槿灼喝著水,看著窗外的梧桐。樹影在地上搖晃,像老院的木槿枝在招手。“你說,”她忽然開口,“我們什麼時候能回老院跑步?”
“等你想跑的時候。”季槐蹲在她麵前,仰視的角度讓他眼裡的光格外亮,“到時候我陪你,從門口跑到木槿樹下,再繞著院子跑三圈,像小時候比賽那樣。”
她笑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陽光。小時候的比賽,她總耍賴,跑到一半就拽著他的衣角不讓走,最後兩人滾在草地上,看著木槿花落在彼此臉上,笑得喘不過氣。
休息時,治療師拿來個繡繃,上麵繃著塊米白色的布,是鹿槿灼沒繡完的木槿香囊。“聽說你愛繡東西,”治療師笑著把繡繃遞過來,“手部精細訓練就靠它了,一針一線慢慢來,比握力器管用。”
鹿槿灼拿起繡花針,指尖還有些發顫。化療的副作用讓她的手指不夠靈活,針尖好幾次都沒對準布麵的針眼,像隻迷路的小蟲。
季槐坐在她旁邊,替她穿好線:“彆急,就像走路一樣,慢慢來。”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穿線的動作又快又準,是常年握手術刀練出來的穩。
鹿槿灼看著他的手,忽然想起父親的手。也是這樣,握著手術刀時精準如尺,替她削蘋果時卻溫柔得像春風。有次她問父親“為什麼你的手又能做手術又能做細活”,父親笑著說“因為心裡有要嗬護的東西啊”。
針尖終於刺破布麵,銀灰色的線在布上留下淺淺的痕跡。鹿槿灼的動作很慢,卻很專注,像在完成一台精密的手術。季槐在旁邊看著,忽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高中時她在課堂上偷偷繡荷包,他就坐在旁邊替她望風,老師走過來時,他故意把書掉在地上,吸引注意力。
“你看,”鹿槿灼舉起繡繃,上麵有片初具雛形的花瓣,“比昨天好多了。”
“嗯,像模像樣了。”季槐湊近了些,鼻尖幾乎碰到她的發頂,“等繡完了,我們就把它掛在木槿樹上,讓風帶著香,飄滿整個院子。”
治療師在旁邊打趣:“季醫生這是把康複訓練變成約會了?”
季槐的耳尖紅了紅,卻沒否認,隻是替鹿槿灼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中午在醫院食堂吃飯時,鹿槿灼的胃口好了許多,居然吃掉了半碗米飯。季槐給她夾菜時,忽然看見不遠處的桌子旁,坐著個熟悉的身影——是icu的護士長,正對著份盒飯發呆。
“我去打個招呼。”季槐起身走過去,回來時手裡多了個蘋果,是護士長塞給他的。
“她說上次你在icu時,總偷偷把止痛藥藏起來,”季槐把蘋果削皮切塊,放進她碗裡,“護士站的人都知道你怕我們擔心,背後偷偷給你點讚呢。”
鹿槿灼的臉騰地紅了,嘴裡的蘋果忽然有些發澀。原來她的“逞強”,早就被這些溫柔的眼睛看在眼裡,她們沒戳破,隻是在夜裡查房時,悄悄把她的止痛泵調大了些劑量,在她枕頭下塞顆水果糖。
“以後不藏了。”她小聲說,像個認錯的孩子。
“嗯,不藏了。”季槐把最後一塊蘋果喂到她嘴邊,“疼了就說,累了就歇,有我在呢。”
下午的康複訓練加了新專案——平衡球。鹿槿灼坐在球上,身體晃得像風浪裡的船,季槐跪在旁邊,雙手緊緊扶著她的腰,生怕她摔下來。
“想象自己坐在老院的鞦韆上,”治療師在旁邊引導,“前後晃,找到重心。”
鞦韆……鹿槿灼的記憶忽然被勾起來。老院的鞦韆是父親親手做的,木架上纏著牽牛花,她總坐在上麵,季槐在後麵推,越推越高,嚇得她尖叫,他卻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有次鞦韆繩斷了,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自己卻摔在地上,胳膊擦破了好大一塊皮,還嘴硬說“不疼”。
“抓到感覺了!”她忽然喊出聲,身體在球上穩住了,雖然還有輕微的搖晃,卻不再像剛才那樣狼狽。
季槐鬆了口氣,額上的汗比她還多。他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所謂康複,從來不是單純的肢體訓練,是在這些重複的動作裡,一點點找回對生活的掌控力,像重新握住小時候的鞦韆繩,知道身後總有人穩穩地托著你。
傍晚回老院時,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鹿槿灼已經能自己走幾步了,雖然還需要季槐扶著,卻比早上靈活了許多。
院子裡飄著桂花的甜香,是周奶奶在曬新采的花。看見他們回來,老太太趕緊迎上來:“快嘗嘗我做的桂花糕,剛出鍋的。”
糕體軟糯,甜香在舌尖化開,鹿槿灼忽然覺得,這些日子的辛苦都值了。她能走了,能繡花了,能嘗到桂花糕的甜了,這些看似平常的事,在不久前還曾是奢望。
季槐替她拂去落在肩頭的桂花,指尖的動作溫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珍寶。“明天想去哪兒?”他問,“去公園看荷花,還是去醫院旁邊的書店?”
鹿槿灼搖搖頭,指著木槿樹:“就想在這兒待著,看它長新葉。”
樹影在地上搖晃,新葉在晚風中輕輕作響,像在回應她的話。鹿槿灼靠在季槐懷裡,聽著他的心跳,忽然明白,康複的意義從來不是回到過去,是帶著傷痕往前走,在每一步踏實的腳印裡,在每一針細密的針腳裡,在每一口帶著香氣的食物裡,重新愛上這個不完美卻充滿希望的世界。
季槐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桂花的香氣混著她的氣息,成了這個夏天最安穩的味道。他知道,路還很長,疼痛或許還會再來,但隻要他們像現在這樣,一步一步互相攙扶著走下去,老院的木槿樹,總會等到他們並肩奔跑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