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糖紙裡的刺
糖紙裡的刺
春末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濕意,淅淅瀝瀝打在老院的玻璃窗上,像誰在輕輕叩門。鹿槿灼坐在窗邊翻著父親的手術筆記,指尖停在某頁——上麵用紅筆寫著“隱瞞不是保護,是剝奪對方共擔風雨的權利”,字跡力透紙背,墨色裡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季槐端著剛熬好的中藥進來時,正看見她對著筆記出神,藥碗的熱氣在他眼前凝成白霧:“該喝藥了。”他把碗放在桌上,碗底的“平安”二字被熱氣熏得發亮,是周奶奶特意找老窯工定做的。
鹿槿灼放下筆記,端起藥碗一飲而儘。苦澀的藥味在舌尖炸開,她卻沒像往常那樣皺眉頭,隻是從口袋裡摸出顆橘子糖塞進嘴裡,糖紙的響聲在安靜的屋裡格外清晰。
“今天複查結果怎麼樣?”季槐替她倒了杯溫水,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這幾天她總說累,早晨梳頭時,枕頭上又落了幾根細軟的頭發,像被風吹斷的蛛絲。
“挺好的。”鹿槿灼笑著晃了晃手裡的化驗單,“老主任說各項指標都在回升,下個月就能開始做康複訓練了。”她把化驗單疊得整整齊齊,塞進筆記本夾層,動作快得像在掩飾什麼。
季槐的視線在她顫抖的指尖上頓了頓,沒再追問,隻是拿起她落在桌上的藥瓶——標簽上的藥名他從未見過,瓶身印著密密麻麻的外文,像隻蟄伏的蟲。
“這是新換的靶向藥?”他狀似隨意地問,指尖劃過瓶身的英文說明。
“嗯,”鹿槿灼的聲音有些發飄,“老主任說進口藥副作用小,林薇托人從國外帶的。”她伸手去拿藥瓶,手指卻不小心碰倒了桌邊的水杯,水灑在筆記本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小心點。”季槐趕緊拿紙巾去擦,卻看見夾層裡的化驗單邊角露了出來,上麵“癌細胞活躍度回升”幾個字像燒紅的針,狠狠紮進他眼裡。
他的動作頓住了,紙巾捏在手裡,皺成一團。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得很大,敲得玻璃嗡嗡作響,像在替他喊疼。
其實季槐早就發現了異常。
上週他替鹿槿灼整理藥箱時,在最底層發現了個白色藥盒,裡麵裝著止痛針劑,說明書上赫然寫著“用於晚期癌症患者鎮痛”。當時他的血液像瞬間凍住了,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把藥盒放回去,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他以為她隻是怕他擔心,暫時沒說。他甚至查遍了所有關於這種針劑的資料,想找到“或許隻是術後常規用藥”的證據,直到剛纔看見那張被水浸濕的化驗單——上麵的日期是三天前,“癌細胞活躍度127”的數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原來所謂的“指標回升”,所謂的“進口靶向藥”,全是她編的謊。
季槐拿著水杯走到院子裡,雨絲打在臉上,涼得像冰。木槿樹的新葉被雨水洗得發亮,卻有幾片嫩黃的葉子被打落在地,蜷成小小的團,像他此刻揪緊的心。
他想起這幾天她的反常:夜裡總說夢話,攥著他的手喊“彆離開”;吃飯時總說沒胃口,卻在他轉身時偷偷把飯菜嚥下去;昨天他替她按摩時,摸到她後頸有個小小的腫塊,她卻說“是睡覺壓的”……
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此刻像拚圖般湊在一起,露出殘酷的全貌。她在獨自扛著疼痛,用“好轉”的謊言給他織了個溫暖的繭,自己卻站在繭外淋雨。
“季槐?”鹿槿灼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披著披肩站在屋簷下,臉色白得像紙,“雨大了,進來吧。”
季槐轉過身,看見她發梢的水珠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忽然想起父親手術筆記裡的那句話:“最傷人的不是病痛,是明明可以並肩,卻選擇獨自硬扛。”
晚飯時,鹿槿灼沒什麼胃口,隻喝了小半碗粥。季槐看著她把粥碗推過來,忽然開口:“今天的藥,我看說明書了。”
鹿槿灼的手猛地一顫,湯匙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止痛針的說明書。”季槐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還有那張化驗單,我也看見了。”
屋裡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隻有窗外的雨聲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玻璃。鹿槿灼低下頭,長發遮住了臉,肩膀輕輕顫抖著,像被風雨打蔫的花。
“為什麼不告訴我?”季槐的聲音發啞,他握住她的手,那隻手涼得像冰,“你以為這樣是為我好?看著你強裝沒事,看著你偷偷止痛,看著你……在我麵前撒謊,你知道我有多疼嗎?”
“我怕……”鹿槿灼的聲音哽咽著,“我怕你又像在icu外那樣熬,怕你對著化驗單發呆,怕你……對我失去信心。”
“傻瓜。”季槐把她攬進懷裡,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裡,“我怕的從來不是你的病反複,是你把我推開。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拚嗎?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他的眼淚落在她發頂,滾燙的,像要把那些冰冷的謊言燙化。鹿槿灼靠在他懷裡,終於忍不住哭出聲,積攢了許久的恐懼、疼痛、委屈,在這一刻儘數爆發出來,像決堤的洪水。
“疼……”她抓著他的衣角,聲音破碎,“後頸疼,夜裡總疼醒……我怕你知道了睡不著……”
“我帶你去見老主任。”季槐扶起她的臉,用指腹擦去她的淚,“現在就去,我們重新製定方案,總會有辦法的。”
鹿槿灼看著他通紅的眼,那裡沒有失望,沒有退縮,隻有心疼和堅定,像老院的木槿樹,就算被風雨打得枝椏搖晃,根也牢牢紮在土裡。
去醫院的路上,雨停了,月亮從雲裡鑽出來,在地上鋪了層銀霜。鹿槿灼靠在季槐肩上,聽著他平穩的心跳,忽然說:“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季槐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是我沒早點發現,讓你一個人扛了這麼久。”
他想起她藏在枕頭下的止痛片,想起她強顏歡笑時眼角的疲憊,想起她把化驗單藏起來的慌張。那些所謂的“善意”,其實是把他擋在門外的牆,讓他錯過了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刻。
老主任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看見他們進來,老主任一點都不意外,彷彿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坐吧,”他翻開鹿槿灼的病曆,“其實我早就想找你們談談,新的靶向藥方案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你們點頭。”
“有希望嗎?”季槐的聲音發顫。
“有。”老主任的目光落在鹿槿灼臉上,帶著溫和的堅定,“雖然難度大,但我們有你爸當年留下的臨床資料,還有季醫生這些天整理的國外最新研究,值得一試。”他頓了頓,補充道,“但這需要你們兩個人一起扛,隱瞞和獨自硬扛,都是給治療添堵。”
鹿槿灼看著老主任,又看向季槐,忽然明白了父親那句話的意思——愛不是單方麵的保護,是兩個人的坦誠與共擔,像老院的木槿樹,根纏在一起,才能抵擋住最烈的風雨。
回老院的路上,月光格外亮。鹿槿灼看著季槐專注開車的側臉,忽然說:“明天,我們去把時光膠囊挖出來吧。”
“嗯?”季槐沒反應過來。
“我想看看裡麵的糖。”她笑著說,“說不定還沒化,能分你半塊。”
季槐也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貼的溫度,比任何謊言都讓人踏實。他知道,前路依舊有風雨,疼痛或許還會再來,但隻要他們不再互相隱瞞,不再獨自硬扛,就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就像那些藏在糖紙裡的刺,雖然紮人,卻能讓人清醒——真正的愛,從來不是粉飾太平的謊言,是願意把傷口攤開,相信對方會輕輕撫平,然後一起,朝著有光的地方走下去。
老院的燈光在遠處亮著,像顆溫暖的星。木槿樹在月光下靜靜佇立,枝椏間的新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彷彿在說:彆怕,隻要根還連著,就總有開花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