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桃樹影裡的糖
桃樹影裡的糖
清明前的雨總是纏纏綿綿,把老院的青石板洗得發亮。季槐蹲在桃樹下,指尖撥開濕潤的泥土,玻璃罐的木盒一角隱約露了出來,棗木的紋理在雨霧裡泛著溫潤的光。
今天是鹿槿灼的忌日。
他特意早起,煮了碗艾草青團,青團裡裹著甜豆沙,是她最愛的味道。周奶奶拄著柺杖站在廊下,看著他蹲在樹下的背影,歎了口氣:“彆挖了,讓它在土裡待著吧,小灼定是喜歡的。”
季槐沒說話,隻是用小鏟子輕輕刨著土。雨絲落在他的發頂,混著早生的白發,像落了層薄薄的霜。去年埋罐子時,他特意在周圍種了圈麥冬草,如今草葉已經爬滿了土坡,把木盒裹得嚴嚴實實,像層柔軟的綠被子。
木盒被完整地挖出來時,雨水順著盒蓋的小窗往裡滲,在玻璃罐的裂縫上暈開淡淡的水痕。季槐用布擦乾木盒,抱著它走進堂屋,放在條案最中間,旁邊擺著那碗艾草青團,豆沙的甜混著雨水的涼,在空氣裡漫開。
他開啟木盒,玻璃罐上的膠帶已經被雨水泡得發漲,輕輕一碰就掉了下來。裂縫處的糖漿吸了潮氣,變得黏糊糊的,紅本本的邊角從裂縫裡探出來,帶著種陳舊的溫柔,像在說“我回來了”。
“你看,”他對著罐子輕聲說,指尖拂過那片新放進去的木槿花瓣,花瓣被雨水潤得發亮,“麥冬草長得真好,把你護得嚴嚴實實的。”
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桃樹的新葉上,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輕輕翻書。季槐忽然想起鹿槿灼的日記,裡麵寫著“想和季槐一起,看桃樹結果”,他低頭看了眼桃樹,枝椏上已經綴滿了小小的青桃,像掛著串綠珠子。
周奶奶把一碟醃香椿端上桌時,季槐正對著玻璃罐發呆。老人家的關節炎在陰雨天犯得厲害,手腕腫得像個發麵饅頭,卻執意要親自下廚,說“小灼以前總誇我醃的香椿下飯”。
“吃點吧,”她把筷子往他手裡塞,“涼了就不好吃了。”
季槐夾起個艾草青團,豆沙餡的甜在舌尖化開時,忽然想起那年春天,鹿槿灼也是這樣,坐在石桌旁吃青團,碎屑沾在嘴角,像隻偷食的貓。他伸手想替她擦掉,她卻笑著躲開,把沾著豆沙的指尖往他臉上抹,兩人在院子裡追著跑,驚得香椿樹的葉子落了滿地。
“她總說,你的手藝比鎮上的點心鋪好。”季槐的聲音有點啞,把青團放在玻璃罐前,像在給她留著,“今天的豆沙放了桂花糖,你上次唸叨著想吃的。”
周奶奶歎了口氣,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雙新納的鞋墊,針腳密得像撒了把星星:“這是給你做的,下雨天穿著暖和。小灼在時總說你腳涼,天天催著我給你納鞋墊。”
季槐接過鞋墊,棉布上繡著纏枝蓮,和鹿槿灼手腕上的銀鐲子紋路一模一樣。他想起她走的那天,手腕上的銀鐲子還亮得發光,像圈永不熄滅的月光。
雨停時,陽光忽然從雲縫裡鑽了出來,照在玻璃罐上,裂縫裡的糖漿折射出細碎的虹,紅本本、木槿花瓣、穿刺針說明書……所有的物件都在光裡輕輕呼吸,像群蘇醒的精靈。
趙磊帶著孩子來的時候,小家夥手裡攥著支野薔薇,粉白的花瓣上還沾著水珠。他踮著腳,把花往玻璃罐旁邊放,奶聲奶氣地說:“鹿阿姨,花花好看。”
趙磊媳婦把一籃新摘的草莓放在桌上,紅得發亮的果子堆得像座小山:“這是剛從棚裡摘的,想著小灼愛吃,給她留著。”
季槐拿起顆草莓,用清水洗乾淨,輕輕放在玻璃罐前。陽光透過草莓的果肉,在桌上投下片淡淡的紅,像滴凝固的血。他想起火災那天,鹿槿灼在濃煙裡死死攥著罐子的樣子,指尖的力氣大得像要把罐子捏碎——原來她早就把這些物件,當成了比命還重要的念想。
“季哥,診所的空調裝好了。”趙磊蹲在桃樹旁,看著枝椏上的青桃,“林宇說下週輪休,想回來看看,說要給小灼的診室掛幅畫,畫咱們院的木槿。”
季槐點點頭,視線落在孩子身上。小家夥正蹲在玻璃罐前,用手指戳著罐身的裂縫,好奇地問:“爸爸,這裡麵裝的是什麼呀?甜甜的。”
趙磊媳婦趕緊把孩子拉開:“彆亂碰,這是鹿阿姨的寶貝。”
“是糖。”季槐忽然開口,聲音溫柔得像陽光,“是能把日子粘住的糖。”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從兜裡掏出顆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玻璃罐旁邊,糖紙在風裡輕輕晃,像隻展翅的蝴蝶。
林宇來的時候,手裡捧著幅畫。畫的是老院的木槿,紫得發豔的花瓣在風裡舒展,樹下站著個穿白大褂的姑娘,正對著花笑,眉眼像極了鹿槿灼。
“找美術係的同學畫的,”他把畫掛在堂屋的牆上,正好對著玻璃罐,“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又加了隻玻璃罐,你看像不像?”
畫裡的玻璃罐擺在木槿樹下,裂縫處滲出點淡淡的糖漿,像條流淌的小河,河對岸是片金燦燦的麥田,季槐正背著畫板往回走,背影在夕陽裡拉得老長。
“像。”季槐看著畫,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陽光,卻帶著點濕意,“她要是看見,肯定說你把她畫胖了。”
林宇撓了撓頭,從包裡掏出個筆記本,是本新的《用藥筆記》:“這是我照著鹿姐的本子新抄的,有些病例她沒寫完,我補全了。”
季槐翻開筆記本,字跡和鹿槿灼的很像,清秀裡帶著股韌勁。某頁夾著片楓葉,紅得像團火,是去年秋天林宇在醫院的後山撿的,說“給鹿姐添點顏色”。
“她總說你細心。”季槐把筆記本放在玻璃罐旁邊,“以後帶實習生,就把這個給他們看,告訴他們,當醫生不僅要會看病,還要懂人心。”
林宇的眼圈紅了,彆過臉看向窗外。桃樹的影子落在玻璃罐上,枝椏的紋路和罐身的裂縫重疊在一起,像幅天然的畫,畫裡有花,有樹,有沒說完的話。
傍晚的霞光把院子染成了金紅色。季槐把玻璃罐重新埋回桃樹下,周圍的麥冬草被他擺得整整齊齊,像圈綠色的籬笆。他蹲在樹下,看著青桃在風裡輕輕晃,忽然覺得那些果子裡,都藏著鹿槿灼的笑,甜得讓人想掉眼淚。
周奶奶端著碗綠豆湯出來,看見他對著桃樹發呆,笑著說:“等桃子熟了,摘個最大的,放進罐裡,湊個‘桃枝抱罐’,多吉利。”
季槐接過綠豆湯,喝了口,涼絲絲的甜順著喉嚨往下淌。他想起鹿槿灼的日記,裡麵寫著“要把日子釀成糖”,原來他們早就做到了——那些苦的、甜的、哭的、笑的,都被時光釀成了糖,鎖在玻璃罐裡,藏在桃樹的影子裡,活在往後的每一個春天裡。
霞光漸漸淡去,桃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像條溫柔的河。季槐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往屋裡走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啪嗒”一聲輕響——是顆青桃從枝椏上掉了下來,落在玻璃罐旁邊的泥土裡,像顆被時光遺忘的糖。
他回頭看了眼,月光已經爬上了桃樹的梢頭,把影子投在埋著玻璃罐的地方,像個溫柔的擁抱。
明天,該給桃樹澆水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