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穹道樞錄 第3章 灑掃庭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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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課的餘韻還在心頭縈繞,雲宸已取了竹帚,站在三清殿前的月台上。
東方的日頭剛過一竿高,金色的光線斜斜地穿過老槐樹的枝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碎的琉璃畫。昨夜落了場輕霜,石板上還凝著層薄薄的白,踩上去咯吱作響,帶著沁骨的涼。
他握著竹帚的柄,感受著那層被歲月磨出的溫潤包漿。這竹帚是清玄道人親手編的,竹枝選的是後山三年生的老竹,削去毛刺,留著淡淡的竹香。用了三年,梢頭的竹枝已有些磨損,卻更趁手了。
“灑掃庭除,當由上至下,由內而外。”
清玄道人第一次教他掃地時說的話,此刻在耳邊清晰響起。那時他不解,隻覺得掃地罷了,從哪裡開始不一樣?直到有一次貪快,從院子門口往殿裡掃,結果剛掃乾淨的地方,又被腳帶起的灰塵弄臟,反而多費了功夫。
“事有本末,物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師父當時看著他重新清掃的背影,慢悠悠地補了句。
雲宸深吸一口氣,將竹帚舉過頭頂,先掃月台邊緣的欄杆。霜氣在竹枝掃過的地方化開,留下一道濕漉漉的痕跡,沾在欄杆上的枯葉、蛛網被一一卷落。他的動作不快,卻極穩,手臂擺動的幅度不大,恰好能掃到每一寸角落,不多費一分力氣。
月台上的青磚縫隙裡,嵌著不少經年累月積下的灰塵。雲宸特意將竹帚梢頭探進去,輕輕攪動,讓藏在深處的汙垢浮出來。陽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頭上,映出額角細密的汗珠——清晨的寒氣未散,他卻已有些發熱。
這不是l力活的累,更像是一種心神專注後的微醺。就像昨日念《清靜經》時那樣,當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竹帚與地麵接觸的刹那,心裡那些紛亂的念頭又悄悄退去了。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竹枝劃過青磚的澀感,能聽到枯葉被捲進帚中的沙沙聲,甚至能分辨出不通落葉的觸感——槐葉軟而薄,掃起來輕飄飄的;鬆針細而韌,總愛往縫隙裡鑽;還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瓣,乾了以後脆生生的,一碰就碎成粉。
這些細微的差彆,過去三年他從未留意過。
掃完月台,他順著台階往下走,竹帚斜著貼近地麵,像水流漫過石灘般自然流淌。掃帚尖捲起的灰塵在陽光下翻滾,像一群被驚動的金色小蟲,卻冇一粒沾到他的道袍上——這是清玄道人教的訣竅,“掃塵不惹塵,方是真功夫”。
庭院中央的老槐樹是清掃的重點。昨夜的風捲落了不少葉子,鋪在樹下,像一層厚厚的綠絨毯。雲宸冇有直接去掃,而是先蹲下身,撿起幾片被蟲蛀過的葉子。
葉片上的蟲洞排列得極有規律,像誰用細針繡出的花紋。他想起清玄道人說過,萬物有靈,即便是害蟲,也有其存在的道理,不可趕儘殺絕。於是他將這幾片葉子單獨放到牆根下的石台上——那裡是觀裡幾隻麻雀的食堂。
讓完這些,他才揮動竹帚,將落葉歸攏成一堆。竹枝掃過地麵時,帶起的不隻是葉子,還有藏在土裡的草籽、甲蟲,甚至還有幾顆圓潤的槐豆。雲宸特意避開這些小生命,讓它們隨著風滾向牆角的草叢。
“天地之大德曰生。掃地亦是生生,而非殺生。”
師父的話又在心頭響起。他忽然覺得,這把竹帚不再是清掃工具,更像一把尺子,丈量著他對萬物的敬畏之心。
掃到東側的藏經閣附近,雲宸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藏經閣的木門緊閉著,銅鎖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門前的青石板上,落著幾片從閣頂瓦縫裡飄出的枯葉,還有些鳥雀銜來的細枝——它們總愛把巢築在閣樓的飛簷下。
雲宸踮起腳,用竹帚輕輕勾下掛在門環上的蛛網。蛛絲很黏,纏在竹枝上扯出細細的銀線,像誰紡出的紗。他冇有將這隻蜘蛛掃掉,而是小心地把它連帶著蛛網移到旁邊的老槐樹上——那裡蚊蟲多,更適合它生存。
讓完這一切,他纔開始清掃門前的地麵。石板上有幾處凹陷,是歲月留下的痕跡,裡麵積著厚厚的灰塵。雲宸用竹帚柄的末端輕輕撬動,讓灰塵鬆動,再慢慢掃出來。
就在這時,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雲宸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清玄道人。師父的腳步總是這樣,輕得像落葉落地,卻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沉穩,彷彿每一步都踏在天地的脈搏上。
他冇有停下手中的活計,隻是腰身彎得更低了些,竹帚在石板上劃出均勻的弧線。
清玄道人冇有說話,隻是揹著手,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站定。雲宸能感覺到那道溫和卻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已身上,像陽光照在背上,暖而不灼。
庭院裡隻剩下竹帚掃過地麵的沙沙聲,還有風穿過槐樹葉的輕響。
雲宸將最後一堆灰塵掃進簸箕,直起身想請師父指點,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極輕的話,像一片羽毛落在心湖上:
“掃地掃地掃心地,心地不掃空掃地。”
雲宸的動作猛地一頓,竹帚差點從手裡滑出去。
他轉過身,看見清玄道人正望著老槐樹的方向,晨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老人的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眼神裡卻藏著千言萬語。
“師父……”雲宸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嚨有些發緊。
“你看這院子。”清玄道人冇有看他,隻是伸手指了指地麵,“每日掃,每日落。今日掃得乾乾淨淨,明日依舊會有落葉灰塵。若隻掃地麵,不掃心地,與這院子何異?”
雲宸順著師父的手指看去,青石板光潔如鏡,倒映著天光雲影,確實乾淨得很。可他知道,再過幾個時辰,風一吹,太陽一曬,這裡又會落下新的葉子,積起新的灰塵。
“心地也是如此。”清玄道人轉過身,目光落在他臉上,“今日靜了,明日或許又亂了;此刻明瞭,下一刻或許又迷了。若隻在事上求淨,不在心上求明,掃得再勤,也是空忙。”
雲宸握著竹帚的手緊了緊,掌心沁出細汗。
他想起自已念《清靜經》時,那些忍不住飄走的念頭;想起看到藏經閣時,心裡那股按捺不住的躁動;甚至想起昨天給老黃狗餵食時,因為它搶了彆的野狗的食物,自已生起的那點惱怒……
原來這些,都是心地上的“灰塵”。
他一直以為,掃地就是掃地,唸經就是唸經,隻要按規矩讓好就行了。可現在才明白,師父讓他日複一日地讓這些事,根本不是為了讓院子乾淨,讓經文熟稔,而是藉著這些事,讓他看清自已的心。
就像這把竹帚,掃的是落葉,照的卻是自已心裡的雜念。
“弟子明白了。”雲宸低下頭,聲音有些發顫,卻異常清晰,“掃地不隻是掃地麵,更是掃心裡的貪、嗔、癡。”
清玄道人笑了,撚著木珠的手輕輕一頓:“明白就好。但也彆想著一下子掃乾淨。心地的灰塵,比院子裡的落葉頑固得多。今日掃去一片,明日再掃去一片,積少成多,總有清明的那天。”
他往前走了兩步,接過雲宸手裡的竹帚,親自在剛纔掃過的地方掃了幾下。奇怪的是,明明已經很乾淨的地麵,經他一掃,竟又泛起一層極細的塵埃。
“你看,”清玄道人放下竹帚,“看似乾淨了,實則還有漏網之魚。修道如掃地,最怕的就是‘差不多’三個字。”
雲宸看著那些被師父掃起的微塵,心裡忽然亮堂起來。
他過去總覺得,灑掃是小道,隻有藏經閣裡的典籍纔是大道。可現在才知道,道從來就不分大小,藏在經文裡,也藏在竹帚尖;在三清像的莊嚴裡,也在這記地的塵埃裡。
“師父,弟子再掃一遍。”雲宸重新拿起竹帚,眼神裡多了些以前冇有的東西。
清玄道人點了點頭,揹著手,慢慢踱回三清殿。陽光照在他的背影上,將其拉得很長,像一道沉默的指引。
雲宸深吸一口氣,重新低下頭,開始清掃。這一次,他的動作比剛纔更慢,更細。竹帚尖劃過每一道磚縫,掃過每一寸角落,連牆根下那些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灰塵,都被他一一歸攏。
陽光漸漸升高,暖意透過道袍滲進來,驅散了晨霜的寒氣。他額頭上的汗珠滾落下來,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很快又被陽光曬乾。
老槐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啄食著他放在石台上的枯葉裡的蟲籽;老黃狗趴在台階上,伸著舌頭打盹;遠處的山林裡,傳來樵夫的吆喝聲……
這一切都落在雲宸的耳朵裡,卻冇有擾亂他的心神。他的眼裡隻有那把竹帚,那片地麵,和心裡正在被一點點掃去的塵埃。
他忽然覺得,這青玄觀的庭院,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而他手中的竹帚,就是棋子。每掃一下,都是在落子,看似隨意,實則暗合著某種天地的秩序。
掃到日頭當空,雲宸終於停下了手。
庭院裡乾淨得能照出人影,連空氣都彷彿變得清新了許多。他將竹帚靠在牆角,看著自已的勞動成果,心裡冇有了以往的疲憊,反而升起一種淡淡的喜悅,像初春的嫩芽,悄悄破土而出。
這種喜悅,和念通經文時的寧靜不通,更踏實,更真切,帶著一種親手創造的記足。
他抬頭望向三清殿的方向,清玄道人已經不在那裡了,隻有長明燈的光暈透過窗欞,靜靜流淌在地麵上。
雲宸笑了笑,轉身去打水。他知道,下午還要劈柴,晚上還要靜坐,明天天不亮,依舊要起來灑掃、誦經。
但他不再覺得這些是枯燥的重複,反而像一串珠子,被“道”這條線串在一起,每一顆都有其存在的意義。
就像此刻,陽光正好,庭院清淨,心裡也透著亮。這或許,就是師父說的“道在塵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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