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71章 第 71 章 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死人不會開口說話
紅漆的肅穆宮門前,
這對十幾年不曾相見的叔侄彼此凝視。隨著橫波一步步走近,兩人再次在心中明確了對彼此的厭惡。
真像啊,姬衡在心中默默想著,
這張霽月清風的臉,
這種誰都不在意的態度,真是虛偽的讓人作嘔。
然而,當橫波真正站定在他麵前行禮之時,他竟顫抖著手趕忙扶起了她。
他曾無數次夢過相似的另一張臉向他跪拜叩安,在夢中他是那麼得意,
可當這件事真正即將以另一種方式實現時,
他卻無限惶恐。
心虛緊緊撕扯他的心臟,
一時間他的惶恐又從某個隱秘的角落探出頭來,
不停地提醒他,他是靠什麼醃臢手段登上的這個位置。
他強扯出一個不算好看的笑容,本來打好的腹稿潰不成軍,
隻能乾巴巴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宮內已備好了接風洗塵的晚宴,一眾人等移步殿內。橫波此次回京身邊帶的人不多,
因而在宴上也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交際。
好不容易從衝擊中緩過神來的姬衡難得感受到了憋屈,
向來八麵玲瓏的嬪妃們各個隻埋頭盯著席麵,怎麼使眼色都當看不見。
他心中咬牙切齒麵上卻也強顏歡笑,今日這一場宴上他恨不得說了一整年會在飯桌上說的話,
然而這可惡的神霄郡主竟還不領情,
仗著自己是個啞巴連點頭都點的敷衍。
最終,
捱了姬衡無數個眼刀的惠妃隻能接過遞話茬兒的活計,隻是剛剛還願意敷衍一下的橫波這下是裝也不裝了,不對,
橫波假裝自己聾了。
好不容易重新拿回妃位的惠妃可沒姬衡那麼能隱忍,碰了無數次壁後一口銀牙差點被咬碎,臉皮忍不住抽動起來。
不知為何,瞧著這一幕,姬衡竟莫名地欣慰起來,隱秘的快意打消了幾分適才的不愉。
橫波對飯桌上的官司倒是沒有什麼感觸,隻覺得耳邊聒噪極了。好在這一宴賓主如何都不可能儘歡,禦廚精心準備的飯菜僅僅蹭破了點皮便迎來了結束。
“宮外的郡主府朕已經親自選好了宅子著人修繕了,這些日子神霄便宿在宮中。”姬衡麵上是虛偽的笑,“皇後禮佛不喜人打擾,便由惠妃負責郡主的起居。”
他望向惠妃,語氣中難得有幾分真心,“朕的侄女就交給你照顧了。”
突然收到好臉色的惠妃麵上有片刻的空白,還不待反應過來便見姬衡已經快步離開了,那背影如同丟掉了一個燙手山芋般竟顯出幾分歡喜。
橫波夜裡歇在頤華宮醉霞殿,此處與皇後所在的坤寧宮可謂一東一西之極,這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了。
“郡主不喜人近身,幾位姐姐便留步於此吧。”竹歡與竹喜兩姊妹攔住惠妃打發過來的婢女。
為首的婢女也不強求,聞言便道:“那郡主若有何吩咐兩位妹妹通知我們一聲便成,我們就守在外殿。”
竹歡微笑頷首,“有勞。”
待人走後,竹喜撤去臉上的笑,嗤道:“惠妃也是個膽小的。”
竹歡神情倒是淡淡:“她兒子廢了,沒了倚仗自當謹慎些。畢竟這宮裡頭主子的數兒都是定的,沒位分的想要個位分,地位低的又想往高處爬。照顧咱郡主這事兒落在她身上,暗處盯著的人可不少。”
說著,兩人轉身關上內殿的大門,輕聲分立內殿兩邊等候差遣。
橫波隨意躺在榻上,竹歡竹喜兩人是沈歸棠塞給她的,以侍女名義待在她身邊。她初始很不適應,但身邊沒有懂手語之人也確實麻煩,便將她倆留在了身邊。
我明日要去趟坤寧宮,橫波招呼她倆,你們幫我擋一擋人。
竹喜掙紮:“主子,讓屬下跟著您吧,您一人去屬下不放心。”
橫波擺擺手拒絕,她準備一大早偷偷過去,多帶一個人麻煩不說還容易漏出破綻。但她委婉道:我還需要你們兩個留在這裡幫我遮掩。
竹歡早就被公子吩咐過尊重郡主一切決定,對此倒是接受良好:“主子放心,我與竹喜兩人必定不負所托。”
橫波打發她倆去偏室睡覺,竹喜還想說什麼直接被竹歡拉走了。
橫波閉目小憩了片刻,聽到偏室沒什麼動靜之後雙眼倏地睜開雙眼。今夜,也不會是一個太平靜的夜晚。
清冷幽寂的宮殿中。
“嬤嬤,還在洗衣呀?明早拿到浣衣坊去,您老也能早點休息。”
年老的婦人扶著樹慢慢直起腰,“又不費事,再說浣衣坊洗的是貴人的衣服,老奴我也不願意去看人臉色。趁我這老胳膊老腿兒還能動自己洗了,免得惹人厭煩。”
先說話的宮女捂著嘴笑:“誰剛給您眼色看呀?您老好歹也是太後娘孃的孃家人,太後生前去哪不帶著您?您現在要是願意出去走動走動,多的是人趕著巴結呢!”
老婦人笑笑搖搖頭不再接話,眼中卻滿是苦艾。
待老婦人一手挽著木桶一手拄著木拐蹣跚著走回自己的小院,橫波從陰影中現出身形。
當年隨正德皇太後入宮的侍女婢子在姬衡登基後多已失去了蹤跡,怕是已經遭遇了不測。隻有此人,因是姬衡奶孃的緣故留了一條命,可也在本該出宮與家人團聚頤養天年的年紀還被拘在宮中深居簡出。
若非從皇陵那老怪中得知姬衡血統有異,誰能想到這一突破口呢?
橫波腳步一轉,正欲轉身離去。卻忽聞一破空之聲擦過她耳畔飛去,悚然間,她扭頭望去。
隻見剛剛還活生生的老嫗此刻已癱軟了身體跌倒在地,黑夜中泛著冷光的小匕從背後直直刺入咽喉,帶出一朵噴濺散落的雪花。
橫波垂握在身側的雙手狠狠攥緊,這是挑釁、警告,亦或者是威脅?
震如擂鼓的心跳撞擊著胸膛,她指甲狠狠掐進血□□迫自己冷靜下來,此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殺人,武功必定不會在她之下。
橫波埋頭扯了扯嘴角,用一條人命來警告她,她該慶幸這人暫時沒有殺她的想法嗎?
真是讓人感恩戴德呀!
該做的試探已經出了結果,這皇城裡藏的老怪物怎麼就還沒老死呢?
橫波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離開前最後回望一眼身後噬人的黑夜,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後?都說死人不會開口說話,可有些醃臢事兒卻隻有等人死了才會浮出水麵。
翌日,坤寧宮。
“你們都下去吧,我今日想一個人待著。”林皇後撚動佛珠,頭也不擡地吩咐。
聞言,其心腹嬤嬤立刻帶著守在旁的婢女魚貫而出。婢女們也不覺奇怪,她們這位皇後為人寬和但性子冷清,尤其在禮佛之時更不喜人在眼前打擾。
宮人動作輕盈地關上房門,唯留青燈古佛前一道虔誠的孱弱身影。
寶相莊嚴的佛祖端坐蓮花寶座,燃燒著的香燭氤氳著安神的檀香,殿內跪坐的人心卻難靜。
直到貓兒似輕俏的腳步落在地麵,她的脊背驟然弓直。不必回頭,人已未語淚先流:“是本宮害了表哥,害了林氏全族!”
橫波腳步停駐,帶著哭音的話語卻斷斷續續:“當年先帝命危,太後反意愈熾,表哥被困東宮。我又聞太後想要篡改帝旨,生怕一切都來不及,便偷偷托李公公趁太後不備向先帝請了一道聖旨,卻不想……”
她悔恨再難壓抑,佛前懺悔數十年也難以麵對。
橫波輕歎一口氣,在心中替她補足了未儘之語,卻不想這一切都是太後給她下的套,這聖旨一請,不僅成為了落在姬瑾脖子上的斷頭刀,也成了姬衡此後清洗葉氏和林氏的筏子。
她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個她應稱之為表姑的女人身上,感受著她身體的顫抖。
林皇後終於平複下來,她接過眼前的帕子拭淚卻不敢擡頭看這孩子哪怕一眼,“玉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走吧,去哪都行,你爹孃也不願意見你如此。”
橫波未動,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拒絕。
林皇後崩直的脊背塌陷,她嗓音無助而惶恐:“你殺不了他的,在這皇宮裡,沒有人能夠殺了他。趁那個人還沒想要反悔,鈺兒,”她抓住橫波的手終於擡頭,眼中全是哀切的祈求:“走吧,彆回來了。”
橫波一怔,隨即輕柔卻堅定地拂開她的手,搖搖頭走了。
林皇後注視著她的背影,直至眼淚再度蓄滿眼眶,終於在支撐不住側倒在地上。她仰頭望著雕鳳的房梁,似乎看見了被困在這宮中的兩個可憐的女人悲哀的一生。
她恨先太後,恨姬衡,可是更恨她自己。她自幼便心悅表哥,奈何表哥去了一趟江南後帶回來一個江湖女子,甚至為她第一次反抗先帝。
先帝無奈,允了他們的婚事,她卻心有不甘,更確切地說,她嫉妒地發狂。
為了證明自己不比那個女人差,她違抗父令,非要嫁給繼後的兒子姬衡。
當時她想,如果不能嫁給表哥,那嫁給誰又有何不同?既然如此,為何不能嫁給一個地位最高的?江映雪一個鄉野之人都能嫁皇子,家世樣貌都不輸於人的她憑什麼不能?
現在想來,林皇後閉目瘋癲地笑,嫁給姬衡,真是她這輩子犯過最大的錯誤。渾渾噩噩間,一張素白的紙箋飄在她身上,她睜眼。
“父之所擇,非子之過也。”
她怔然,慈悲的佛像下燭光映在紙上,也灑在她眼角的涓涓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