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生婆,掌中宮尺 第7章 棺中胎未娩
青色小轎無聲無息地穿過京城沉睡的街巷,沒有駛向燈火輝煌的皇城,反而轉入一條愈發幽深僻靜的窄路。
最後,轎子停在一處散發著陳舊木料和香燭氣息的院落前。
兩盞白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門楣上“義莊”二字,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
這裡是京兆府停放無名屍骨和待殮屍身的地方。
“沈顧問,請。”謝玄的聲音依舊是那副華美悅耳的腔調,但在這等環境下,卻無端地令人背脊發涼。
沈知微掀開轎簾,麵色平靜地走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四周,心中已然明瞭。
謝玄並沒有直接帶她入宮。
所謂的“為皇後診平安脈”,不過是將在場所有人,尤其是刑部郎中周文淵,一軍的托辭。
這位東廠提督,做事從來隻求結果,不拘泥於形式。
他要的,是立刻、馬上,看到她這柄“利器”的鋒芒。
義莊內,早已被東廠的番子清場。
周文淵和王通判赫然在列,前者的臉色比白燈籠還難看,後者則是一臉憂慮。
院子中央,一口薄皮鬆木棺材,正靜靜地擺在那裡。
棺中躺著的,正是這起風波的源頭——陳氏。
“謝提督,您這是何意?”周文淵強忍著心中的恐懼與不忿,硬著頭皮上前,“人死為大,豈能三番五次驚擾亡者安寧?此案所有卷宗、證物俱在,三司會審自有公斷……”
“周郎中,”謝玄打斷他,慢條斯理地用絲帕擦拭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本督聽說,令尊前年因‘痰症’不治而亡,刑部請了最好的大夫,也隻說是命數已儘。但本督的人查到,給老大人開最後一劑藥的,是你府上一位新來的小廝,而那小廝的遠房表親,在三皇子府當差。你說,這算不算‘蹊蹺’?”
周文淵“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官服,他抖如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句話,便扼住了一個刑部四品官的命門。這就是東廠的權勢。
謝玄不再看他,目光轉向沈知微:“沈顧問,你說此案有疑,本督便給你一個讓死人再度開口的機會。隻是這機會隻有一次,若是找不出半點由頭,那你這‘妖術惑眾’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微身上。
有懷疑,有期待,有等著看她出醜的幸災樂禍。
角落裡,一個乾瘦的老頭縮著脖子,眼神躲閃,正是京兆府的老仵作,趙老三。
他負責收殮的陳氏屍身,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緊張。
“不必開棺。”沈知微忽然開口,語氣篤定。
眾人一愣。不開棺,如何驗屍?
沈知微走到棺木旁,並未理會旁人,而是對王通判道:“王大人,可否將趙仵作的驗屍格目取來一閱?”
王通判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命人取來了驗屍記錄。
沈知微接過那份潦草的文書,目光飛速掃過,然後停留在其中一行,她伸出手指點著:“趙仵作,格目上書,‘屍身入殮時,四肢僵直,麵色青紫,腹部隆如山丘,胎兒未出’。可對?”
“是……是這麼寫的。”趙老三結結巴巴地回答。
“我且問你,”沈知微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你收殮之時,是否翻動過屍身?”
“這……亡者為大,小的不敢隨意翻動,隻是正了正位置,便入棺了。”趙老三的聲音越來越低。
“好。”沈知微放下文書,聲音清冷地響徹整個義莊,“問題就在這裡。若死者確如我之前在公堂所言,是因胎兒過大、頭盆不稱導致的梗阻性難產,力竭而亡。那麼她在死前,必然經曆過長時間的劇烈掙紮和翻滾。在這種情況下,屍身冷卻後形成的屍斑,會呈現不均勻、甚至多處分佈的特點,尤其是在背部和側臥的肢體。而你記錄的,隻有‘麵色青紫’,這說明你隻看了正麵,根本沒有檢查背部!”
她頓了頓,目光如炬,直刺趙老三內心最深的恐懼:“你不敢翻動屍身,不是敬畏鬼神,而是不敢讓彆人看到屍身背後的真相!我說的,對不對?”
趙老三雙腿一軟,癱坐在地,麵如死灰。
王通判倒吸一口涼氣,他斷案多年,何曾聽過如此精細入微的道理!
連死後麵板顏色的分佈,都能推斷出生前的狀態?
周文淵也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原以為沈知微不過是巧舌如簧,此刻才知對方竟有如此駭人的洞察力。
“開棺!”謝玄
兩名番子上前,用撬棍“吱呀”一聲撬開了棺蓋。
一股混合著腐敗與血腥的惡臭,頓時彌漫開來。
眾人紛紛掩鼻後退,唯有沈知微毫無懼色,她從隨身的小布包裡取出自製的簡易手套——用數層細棉布縫製,並用烈酒浸泡消毒過——緩緩戴上。
站在她身後的小滿,也學著她的樣子,強忍著不適與恐懼,遞上了照明的燭台。
沈知微俯身探查。
棺中的陳氏,麵容已經開始浮腫變形,但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依舊醒目。
一切似乎都和預想的一樣。
但沈知微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她先是輕輕按壓了一下屍身的手臂,屍僵已經開始緩解。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在小滿和一名番子的幫助下,將屍身側了過來。
“啊!”人群中發出低低的驚呼。
隻見陳氏的背部和腰側,果然布滿了大片暗紫色的屍斑,與正麵屍身蒼白的麵板形成鮮明對比,印證了沈知微剛才的推斷。
趙老三徹底癱軟了,嘴裡喃喃著:“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然而,沈知微的關注點卻不在此。
她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陳氏的腹部,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她伸出手,隔著衣物,極其專業地在腹部上方輕輕觸探、按壓。
“不對……”她輕聲自語,“這不對……”
“哪裡不對?”謝玄的聲線在她身後響起,帶著一絲急切的探究。
沈知微抬起頭,看向謝玄,也看向在場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個胎兒,在陳氏死去之前,就已經死在腹中了。而且,至少死了三天以上。”
此言一出,滿場死寂!
一個死胎,如何造成梗阻性難產?
這從根本上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結論!
“你……你胡說!”周文淵下意識地反駁,“你憑什麼這麼說?”
“憑這個。”沈知微沒有動怒,她的手指,指向了屍身腹部那層薄薄的麵板,在燭光下,那裡的麵板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鬆弛和暗沉。
“這叫‘胎死腹中’後的‘浸漬’現象。”沈知微開始用這個時代的人能聽懂的語言解釋,“活胎在母體中,皮肉緊實。而死胎,不出十二個時辰,表皮就會開始分離、起泡,如同被水浸泡過久一般。超過三日,顱骨會因腦組織液化而塌陷,隔著肚皮觸控,能感覺到骨片之間相互摩擦的‘撚發感’。你們看,”她示意眾人靠近,“屍身腹部的麵板已經出現暗紅色浸染,我剛才觸控胎頭,顱骨已然鬆動。這孩子,絕不是在生產時死的,而是在生產發動前,就早已夭折!”
她的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記重錘,敲碎了所有人固有的認知。
那不是一場慘烈的生產,而是一場詭異的默劇。
陳氏,根本不是死於難產!
“既然不是難產,那她……她是怎麼死的?”王通判聲音發顫地問。
沈知微的目光,緩緩移向了陳氏那微微張開、口唇青紫的嘴。
她取出一根細長的銀簪,小心地探入其中,隨即,她的動作停住了。
她抬起頭,眼神冰冷得彷彿能凍結空氣。
“她是被謀殺的。”
“凶手為了掩蓋真相,偽造了難產的假象,又買通了接生婆和仵作,想將一切罪責都推到一個無辜的死胎和一個倒黴的穩婆身上。”
沈知微站起身,將那根已經變得漆黑的銀簪,舉到眾人麵前。
“凶器,是毒藥。”
那一瞬間,整個義莊落針可聞。
周文淵麵無人色,他終於明白,自己一頭撞進了一個何等恐怖的漩渦。
三皇子府要他做的,根本不是翻案,而是銷毀證據!
而謝玄,他看著站在棺木旁,神情冷靜、邏輯縝密、彷彿執掌生死的沈知微,那雙妖異的桃花眼裡,第一次浮現出一種名為“驚豔”的光芒。
他原以為自己撿到的是一把鋒利的刀。
卻不想,她是一把能解剖人心的“掌中宮尺”。
“趙老三,”謝玄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是誰,讓你在驗屍格目上撒謊的?”
老仵作渾身一顫,終於崩潰,指向了人群中抖得不成樣子的周文淵,嚎啕大哭:“是……是刑部的大人!他給了我五十兩銀子,讓我把事情做乾淨,就寫……就寫難產!他說這是三皇子府的意思,誰敢不從,就讓我們全家都進這義莊!”
真相,在這一刻,被撕開了血淋淋的一角。
原來,刑場剖腹,隻是一個巨大陰謀的開端。
而這口薄皮棺材裡未曾娩出的死胎,纔是指向宮闈深處那隻黑手的、第一根帶毒的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