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生婆,掌中宮尺 第6章 醫理也是公理
公堂散去,喧囂退潮,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空氣中尚未散儘的驚愕。
沈知微站在堂下,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
她低頭,將那張畫著盆骨結構的圖紙仔細摺好,收入袖中。
這薄薄一張紙,此刻比任何刀劍都更加鋒利。
“沈……沈姑娘。”王通判走下公堂,這位年過四十的京兆府官員,此刻臉上再無半分審問者的威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敬畏與好奇的複雜神色。
他拱了拱手,這在官與民之間,是極高的禮遇了。
“今日,是本官……是這滿堂官吏,都受教了。”
他看著桌上那副模擬的畸形豬骨,喟然長歎:“本官斷案十餘年,自詡明察秋毫,卻不想一葉障目,險些鑄成大錯。若非姑娘以格物之法,讓死骨開口,隻怕這樁冤案便要鐵證如山了。”
“大人秉公執法,知微隻是提供了另一種查證的思路。”沈知微語氣平淡,沒有居功自傲。
她的目光越過王通判,看向角落裡那個正用炭筆,在一個簡陋的本子上飛快記錄著什麼的小姑娘。
是小滿。
她不再是那個隻會瑟瑟發抖的丫頭,此刻她雙眼放光,正全神貫注地將沈知微的演示步驟和結論,用她自己的理解,一筆一劃地記錄下來。
雖然字跡稚嫩,圖畫笨拙,但那份專注,像一粒被喚醒的種子。
“小滿,把陳氏的骨盆圖,還有剛才的演示過程,詳細記錄下來。”沈知微吩咐道,“註明死者姓名、年齡、孕產次,以及最終診斷:梗阻性難產,死於子宮破裂及衰竭。此為本案卷宗之始。”
這是她作為主任醫師時帶教實習生的習慣——建立病案檔案。
在這個時代,這卻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是!師傅!”小滿脆生生地應下,激動得小臉通紅。
她第一次感覺自己手中的筆,竟有千鈞之重。
王通判看著這一幕,心中更是震動。
他忽然意識到,沈知微所做的,不僅僅是翻一個案子。
她是在建立一種全新的法度,一種能穿透謊言、直抵真相的法度。
他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若是將此法推行於仵作行當,京中懸案或能清查大半。
就在這時,那兩名一直沉默如影的東廠番子走了過來。
為首之人並未說話,隻是對著沈知微深深一揖,然後轉身,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的光影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這是來自謝玄的訊號。
——你的能力,我看見了。你的價值,我認可了。
沈知微心中瞭然。
她知道,這短暫的平靜,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喘息。
三皇子府絕不會善罷甘甘休。
果不其然,安寧隻持續了不到半日。
黃昏時分,沈知微和小滿剛回到暫住的客棧,正就著昏黃的燭火完善“病案”,客棧外突然傳來一陣人仰馬翻的騷動。
“刑部辦案!閒雜人等速速退避!”
一聲威嚴的喝令如平地驚雷,緊接著,一隊身著緋色官服、腰佩長刀的官差衝了進來,煞氣騰騰。
為首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官員,麵容白淨,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慢與輕蔑。
他目光一掃,便定格在沈知微身上,彷彿她是什麼汙穢之物。
“你就是那個在公堂之上擺弄豬骨的接生婆,沈知微?”
不等沈知微回答,一旁的王通判氣喘籲籲地趕了進來,臉色難看地拱手道:“周郎中,您這是何意?此案已由我京兆府審結,人犯皆已畫押認罪,卷宗也即將呈報大理寺……”
來人正是刑部郎中,周文淵。
刑部是三法司之一,品階遠在京兆府之上。
周文淵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一份公文,抖手展開:“王通判,看清楚了。本官奉旨複查此案!三皇子殿下體恤臣屬,對其府上管事涉案一事存疑,特請聖上明斷。聖上有旨,此案或有蹊蹺,命我刑部與大理寺、都察院會審。在三司會審之前,所有證人、證物,一律由我刑部接管!”
他的話音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敲在王通判心上。
奉旨複查!三司會審!
這分明是三皇子動用了朝堂的力量,要強行翻案!
周文淵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知微身上,充滿了審視與不屑:“一個鄉野穩婆,竟能讓死人說話?本官倒是好奇,你用的究竟是格物之術,還是惑眾的妖術?來人,把她給我帶回刑部大牢,好生‘問’個清楚!”
“你敢!”小滿勇敢地張開雙臂,護在沈知微身前,嚇得聲音都在發顫。
王通判也是臉色鐵青:“周大人,沈氏是本案關鍵人證,並非罪犯,你無權私自收押!”
“人證?”周文淵嗤笑,“我看是故弄玄虛的罪魁禍首!王大人,你最好想清楚,是信一個女流之輩的胡言亂語,還是信我刑部的煌煌律法!給我帶走!”
幾名如狼似虎的官差立刻上前,眼看就要抓住沈知微。
沈知微卻異常平靜,她甚至還有心思將小滿記錄的紙張吹乾墨跡,緩緩捲起。
她的冷靜,與周圍的劍拔弩張形成了鮮明對比。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陰柔而華美的聲音,彷彿帶著三九寒冬的冰雪氣息,從門外悠悠飄了進來。
“周郎中的官威,真是越來越大了。本督的人,你也敢動?”
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客棧瞬間死寂。
方纔還氣勢洶洶的刑部官差們,像是被扼住了喉嚨的雞,動作僵在原地,臉上血色儘褪。
周文淵那張傲慢的臉,也在一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轉身,驚恐地望向門口。
隻見門外,謝玄一襲暗紅色飛魚服,負手而立。
他沒有帶大隊的番子,身後隻跟了兩個隨侍,卻彷彿身後站著千軍萬馬。
月光勾勒出他俊美得近乎妖異的側臉,但那雙含笑的桃花眼裡,卻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令人膽寒的幽深與漠然。
“謝……謝提督……”周文淵的舌頭打了結,方纔的威風蕩然無存,他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下官……下官不知是提督您的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誰都知道,惹了三皇子,或許還能有轉圜餘地。
但惹了東廠督主,那便是死路一條。
謝玄看都未看他一眼,他邁步走進客棧,徑直走到沈知微麵前。
他的目光饒有興味地在她臉上逡巡,最後落在了她手中那捲紙上。
“這就是你讓白骨鳴冤的‘利器’?”他輕聲問道,嗓音帶著一絲玩味。
“是醫理,也是公理。”沈知微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他探究的視線。
“好一個醫理公理。”謝玄笑了起來,那笑容豔麗逼人,卻讓周圍的空氣愈發冰冷。
他伸出戴著白玉扳指的手,從她手中抽過那捲紙,展開看了看。
“畫得不錯。字,醜了點。”他給出評價,然後隨手將卷宗遞給身後的隨侍,淡淡道:“收好。此案,東廠接手了。”
他轉過身,終於瞥了周文淵一眼,那眼神輕飄飄的,卻讓後者汗如雨下。
“周郎中,聖上確實有旨,命三司會審。但聖上還有另一道口諭——”
謝玄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宣,‘醫案顧問’沈知微,即刻入宮,為皇後娘娘診平安脈。任何人,不得阻攔。”
醫案顧問?
這是什麼官職?從未聽過!
周文淵驚愕地瞪大了眼,但“皇後娘娘”四個字,如同一座大山,瞬間壓垮了他所有的質疑和不甘。
謝玄不再理會他,轉身對沈知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桃花眼微微彎起,笑意卻不達眼底:“沈顧問,請吧。宮裡的路,可比這京兆府的大堂,要難走得多。”
他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
沈知微心中一片雪亮。
這所謂的“醫案顧問”,不過是謝玄為她量身定做的一個身份,一個能將她從三皇子的勢力範圍裡,光明正大摘出來,並置於他掌控之下的身份。
從刑場剖腹救人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一枚棋子。
而現在,執棋人親自下場,要將她這枚棋子,放到整個棋局最中心、也最危險的位置——後宮。
“胎動如雷”,原來如此。
一場小小的驗屍案,隻是微不足道的胎動。
而真正的雷霆風暴,正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之上,醞釀成型。
她深吸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嚇得小臉發白卻仍舊不肯退縮的小滿,對她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然後,她邁開腳步,沒有絲毫猶豫地走出了客棧。
門外,夜色如墨,一頂不顯山不露水的青呢小轎,正靜靜等候。
前路是刀山火海,還是錦繡前程,她無從知曉。
但她知道,從踏上這頂轎子的這一刻起,她的戰場,變了。
手術刀將是她的劍,聽診器是她的盾。
掌生,控死。
遊戲,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