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過錦書難托 026
ICU的燈光慘白而恒定，不分晝夜。
徐敬西在生與死的邊緣浮沉了許久。
劇烈的疼痛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次次將他淹沒，又一次次被強效的藥物和求生的本能強行拉回。
植皮手術反複進行，將其他完好的麵板切割下來，覆蓋在燒焦的創麵上，周而複始，如同永無止境的酷刑。
感染和高燒如同附骨之疽，蠶食著他本就微弱的生命力。
但他撐過來了。
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堅韌，和一種無人能理解的、卑微的執念。
他想再見她一麵。
就一麵。
清醒的間隙，他透過呼吸麵罩，用極其微弱、含混不清的氣音，對日夜守候的特助，提出了最後一個請求。
“告訴……她……”
“海邊……日落……”
“最後一次……”
特助紅著眼眶，重重地點了點頭。
訊息傳到了“Q.M”頂樓。
喬清玫正在簽署一份價值數億的並購協議。
筆尖在紙上流暢地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助理低聲彙報完徐敬西的請求，屏息凝神，等待著她的反應。
喬清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簽完最後一個名字，她合上資料夾，遞給助理。
然後，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掠過落地窗外繁華的城市天際線。
沉默了足足一分鐘。
久到助理以為她會冷漠地拒絕。
“安排車。”
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下午四點。”
西海岸的黃昏，來得總是格外壯烈。
鹹澀的海風卷著涼意，吹拂著岸邊的礁石和稀疏的枯草。
夕陽懸在海平麵之上，將天空和大海都染成一片濃鬱得化不開的金紅，絢爛得近乎悲壯。
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無聲地停在岸邊。
司機下車，開啟後座車門。
喬清玫走了下來。
她依舊是一身利落的黑色長大衣，海風吹起她的發絲，拂過她冷冽的側臉。
她沒有看向另一邊。
另一輛不起眼的醫護車也停了下來。
特助和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搬下車，推著她，朝著約定的地點緩緩前行。
輪椅上的人，渾身纏滿了白色的繃帶，隻露出一雙眼睛和乾裂的嘴唇。
繃帶下，是猙獰可怖、尚未癒合的燒傷創麵和新移植的麵板。
每一下顛簸，都會帶來鑽心的疼痛。
但他彷彿感覺不到。
他的目光，穿透繃帶的縫隙，貪婪地、一瞬不瞬地，望向不遠處那個佇立在夕陽下的、清冷決絕的背影。
輪椅，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醫護人員和特助無聲地退開一段距離，留下這片寂靜的空間。
海鷗的鳴叫和海浪的拍擊聲，顯得格外清晰。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徐敬西望著她的背影，胸腔劇烈起伏，呼吸麵罩下發出嗬嗬的、艱難的聲音。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隻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浸濕了繃帶的邊緣。
喬清玫沒有回頭。
她隻是靜靜地望著那片燃燒的海平麵，背影挺拔而疏離。
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夕陽又下沉了一分。
徐敬西終於積攢起一絲微弱的力氣，用儘全身的勇氣，嘶啞地、破碎地，喚出了那個刻在他靈魂深處的名字。
“清……玫……”
聲音輕得像歎息，被海風一吹就散。
喬清玫的背影似乎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但她依舊沒有轉身。
徐敬西的眼淚流得更凶。
他顫抖著，用被繃帶包裹得臃腫笨拙的手，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輪椅的側袋裡，摸出了一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冷汗涔涔。
但他固執地、緩慢地，開啟了盒子。
裡麵，靜靜地躺著一枚鑽戒。
在夕陽的餘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那是他們當年的婚戒。
他曾經親手為她戴上，又在她簽下離婚協議後，冷漠地看著她摘下的戒指。
“對……不起……”
他看著她冰冷的背影，淚水模糊了視線，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
“還……有……”
“謝謝……你……”
“還願意……來……”
他喘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了生命。
然後，他顫抖著，將那個開啟的絲絨盒子，朝著她的方向，微微遞出。
不是祈求。
不是奢望。
更像是一種……徹底的告彆和放手。
“幫……幫我……”
“把它……扔進海裡……吧……”
他望著她，眼神裡是卑微到極致的懇求，和一種近乎解脫的絕望。
“它……不該……再束縛你了……”
海風嗚咽著吹過。
捲起他嘶啞破碎的話語，散入空中。
喬清玫終於緩緩地轉過身。
夕陽的金光勾勒出她冷硬的輪廓，她的表情隱藏在光影裡，看不真切。
她的目光，掠過他纏滿繃帶、狼狽不堪的身體，最終，落在他手中那個開啟的絲絨盒子上。
落在……那枚刺眼的戒指上。
她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
沒有恨，沒有怨，也沒有……絲毫動容。
彷彿隻是在看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普通的物品。
她沉默著。
然後，緩緩伸出手。
指尖冰涼，沒有絲毫猶豫，拈起了那枚戒指。
冰冷的金屬觸感，在指尖蔓延。
她看也沒看，手臂揚起，做了一個極其乾脆利落的、拋擲的動作。
一道銀色的弧線，劃破絢爛的黃昏。
那枚承載了無數愛恨癡怨、痛苦與背叛的戒指，在空中閃爍了一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墜入了翻湧著的、深不見底的墨藍色大海。
瞬間，被海浪吞沒。
消失得無影無蹤。
彷彿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