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塵骨 第28章 《 煙雨入夢,骨上魂輕》
月狐穀的暮色總帶著幾分纏綿,夕陽穿過藤蔓穹頂,在地上織就一張金紅相間的網。沈清辭坐在石屋前的石階上,手裡拿著一張泛黃的輿圖,指尖劃過「江南」二字。輿圖是謝無咎找出來的,邊角已經磨損,卻清晰地標注著江南的城鎮水網,連最細微的石橋都畫得一絲不苟。
「這裡就是蘇杭。」他對著胸口輕聲道,聲音被漸起的晚風揉得很柔,「謝先生說,三月的蘇杭最是好看,細雨打在青石板上,能映出油紙傘的影子。」
仙骨裡的魂火輕輕顫動,靈溪的意念帶著點雀躍,又有點不好意思:「真的有那麼多橋嗎?輿圖上畫得密密麻麻的。」
「嗯,」沈清辭低笑,指尖在輿圖上的一座石拱橋旁點了點,「這座叫斷橋,據說下雪的時候,橋身一半覆雪一半露石,像被天斧劈開似的。」
魂火突然熱了幾分,一道意念急急忙忙地傳來:「那我們去的時候,能在橋上站一會兒嗎?就一會兒……」
沈清辭的指尖頓在「斷橋」二字上,眼底泛起一層柔軟的漣漪。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定是九條尾巴都翹了起來,左眼的金瞳亮得像藏了星星,卻又要故作平靜地垂下眼簾,生怕他覺得自己太貪心。
「好。」他輕聲應道,語氣鄭重得像在立誓,「站到你看夠為止。」
魂火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道極輕的意念,像怕被風吹走似的:「沈清辭,你會不會覺得……我太麻煩了?」
沈清辭將輿圖摺好,小心地放進懷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口的仙骨。那裡的狐形紋路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像是她偷偷烙下的印記。
「不麻煩。」他說,聲音低沉而清晰,「能帶你去看,是我的幸事。」
話音剛落,丹田處傳來一絲極淡的刺痛,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運轉靈力壓下——是「斷情絕愛」仙法的反噬。這反噬近來越來越輕,輕到有時他幾乎察覺不到,卻總在他對靈溪流露溫情時準時出現,像個固執的提醒者,提醒他人妖殊途,提醒他仙法無情。
他微微閉了閉眼,將那絲刺痛壓進心底最深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在違背仙法,在挑戰天道,可他彆無選擇。從靈溪以魂魄寄身仙骨的那一刻起,他的道就已經偏了,偏得心甘情願,偏得無怨無悔。
「對了,」靈溪的意念又冒了出來,帶著點好奇,「謝先生今天去穀外打探,有沒有說幽月宮的事?」
「說了。」沈清辭睜開眼,看向穀外的方向,眼神重新變得沉靜,「月姬帶著幽月宮弟子躲進了『無妄崖』,那裡是上古戰場遺跡,煞氣極重,正好能滋養她的『幽月心經』。流雲宗的人已經圍了崖口,卻不敢輕易進去。」
魂火的暖意冷了幾分:「她還在修煉那邪功?」
「嗯,」沈清辭點頭,「據說她想在無妄崖的煞氣中突破化丹期,一旦成功,控獸符的威力會大增,到時候彆說流雲宗,就是青丘也會受威脅。」
靈溪的意念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我們明天就出發去無妄崖吧。」
沈清辭有些意外:「你的魂體還沒完全穩固,無妄崖的煞氣對魂魄損傷極大。」
「可我能幫你啊。」靈溪的意念帶著點執拗,「我的狐火能淨化煞氣,雖然現在隻能發出一點點,但總能幫上忙的。而且……」她頓了頓,語氣軟了下來,「我不想你一個人去冒險。」
沈清辭看著石屋旁那株剛抽出新芽的月心草,想起昨夜她借著月光,用魂火輕輕為草葉驅蟲的模樣。那時的狐火微弱得像螢火蟲,卻執拗地在草葉上盤旋,直到確認沒有蟲害才肯縮回仙骨。
這隻傻狐狸,總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
「再等三日。」他最終妥協,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等我把『鎮魂香』煉好。那香能護住你的魂體,抵擋煞氣侵蝕。三日之後,我們一起去無妄崖。」
魂火輕輕撞了撞仙骨,像是在點頭。
接下來的三日,沈清辭專心煉製鎮魂香。他用月狐穀的靈草混合自己的仙力,輔以靈溪逸散的一絲狐火,將香粉搓成細長的香條,再用仙火慢慢炙烤,直到每一根香都散發著能安撫魂魄的清寧氣息。
靈溪就在仙骨裡靜靜地陪著他,偶爾在他靈力不濟時,悄悄送過一絲暖意;在他被煙嗆到時,用魂火輕輕吹散繚繞的煙霧。兩人沒有太多話語,卻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像石屋旁的溪水與苔蘚,無聲地依偎著,共生著。
第三日傍晚,鎮魂香終於煉成。沈清辭將三十根香小心地裝進玉盒,剛要起身,卻被靈溪的意念叫住。
「沈清辭,」她的意念帶著點猶豫,「我……我能出來一會兒嗎?就一會兒,在穀裡走走。」
沈清辭愣住了。他知道靈溪能化形,謝無咎曾說過,九尾天狐的魂魄隻要凝實到三成,就能短暫離體。可她一直沒提過,他以為她不願。
「當然可以。」他連忙道,語氣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用。」魂火的暖意變得滾燙,「你閉上眼睛就好。」
沈清辭依言閉上眼睛,隻覺得胸口一陣溫熱,一道柔和的白光從仙骨中飄出,落在他麵前。他能感覺到那光芒漸漸凝聚成形,帶著熟悉的、淡淡的桂花香氣。
「可以睜眼了。」靈溪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再是意念,而是真實的、帶著點羞澀的少女音。
沈清辭緩緩睜開眼,呼吸瞬間停滯。
眼前站著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裙擺上繡著細碎的桂花圖案。她的頭發烏黑如瀑,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挽著,左邊的額角有一顆小小的金痣,左眼的金瞳在暮色中亮得驚人,像盛著一汪融化的黃金。
她的身形有些透明,顯然還沒完全凝實,卻足以讓人看清她的模樣——和他記憶中百年前在清瀾穀初見時,那個蹲在井邊撈月亮的小狐狸,一模一樣。
「我……我是不是不好看?」靈溪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想藏起身後的尾巴,卻忘了自己此刻隻凝出了三條尾巴,正怯生生地垂在身後,毛茸茸的,頂端還沾著點草葉的露水。
沈清辭喉結滾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好看。」
靈溪的臉頰瞬間染上紅暈,金瞳裡的光芒更亮了。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衣袖,指尖穿過布料,卻什麼也沒抓住——她的魂體還無法觸碰實物。
「等我魂體再凝實些,」她輕聲說,語氣裡充滿了憧憬,「就能牽你的手了。」
沈清辭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軟。他伸出手,想像從前那樣揉揉她的頭發,卻在快要碰到她頭頂時停住,怕自己的觸碰會驚擾了這易碎的幻境。
「會的。」他說,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很快就能了。」
靈溪笑了,像雨後初晴的月亮,乾淨又明亮。她轉過身,提著裙擺,在穀中慢慢走著,三條尾巴輕輕晃動,掃過地上的軟草,帶起一陣細碎的光點。
「沈清辭,你看這朵花!」她指著一朵紫色的鈴鐺花,語氣雀躍。
「沈清辭,溪水好涼啊!」她蹲在溪邊,伸出手去碰水麵,卻隻激起一圈漣漪。
沈清辭跟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為一朵花驚喜,為一陣風雀躍,為溪水的清涼而歎息。他知道這隻是短暫的相聚,等夜色深了,她的魂體便會支撐不住,重新縮回仙骨。
可他已經很滿足了。
至少,他看到了她真實的模樣,聽到了她真實的聲音,看到了她為這世間萬物而展露的笑顏。
月上中天時,靈溪的身形開始變得透明。她走到沈清辭麵前,金瞳裡帶著濃濃的不捨:「我要回去了。」
「嗯。」沈清辭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趕路。」
靈溪看著他,忽然踮起腳尖,像是想抱抱他,卻隻能穿過他的身體。她的身影在他懷裡化作一道白光,重新鑽進了他的仙骨。
石屋前隻剩下沈清辭一人,站在月光下,久久沒有動彈。胸口的仙骨傳來溫熱的暖意,那是靈溪回到他體內的證明。
他抬手按住胸口,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苦澀的笑容。
人妖殊途又如何?仙法無情又如何?
隻要能這樣陪著她,看著她,護著她,哪怕道毀身死,哪怕魂飛魄散,他也認了。
江南的煙雨還在等著他們,無妄崖的煞氣還在前方阻攔,但他心中的那點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因為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他的骨中,住著他的魂,他的命,他此生唯一的牽掛。
夜風吹過月狐穀,帶著遠處溪水的叮咚聲,像是一首溫柔的歌謠,為即將啟程的旅人,送上最纏綿的祝福。
明日,他們將一同走向無妄崖,走向未知的凶險,也走向那約定好的,江南的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