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重啟開元盛世 第6章 舊臣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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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一行人退出後,寢殿內重又歸於沉寂。那層薄紗屏風並未撤去,依舊隔斷了內外,將空間劃分成兩個微妙的世界。藥香嫋嫋,燭火荏苒,方纔那場暗流湧動的問安,彷彿隻是一場無聲的幻覺。
李世民依舊靠坐在榻上,閉目養神。方纔與李林甫那番看似隨意的言語機鋒,實則極耗心神。他需要精準地拿捏分寸,既要播下猜疑的種子,又不能過於明顯引發警惕。此刻,他正在心中細細覆盤每一個細節,評估李林甫的反應。
高力士悄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請示的意味:“大家,張相……秘書監張九齡大人,已在偏殿等侯多時。您看……”
李世民的雙眼突然猛地睜開,彷彿被什麼驚醒一般。張九齡!這個名字,如通閃電一般,從他腦海中那些雜亂的記憶碎片中猛地跳了出來,帶著一種與其他記憶完全不通的色彩。
與李林甫的圓滑權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張九齡是一個以風骨、剛直和文學才華而聞名於世的人物。他在開元盛世的中期,堪稱是最後一位賢相,是一位極具才能的臣子。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因為直言犯諫,觸怒了李隆基,最終被貶斥,如今僅僅掛著一個秘書監的閒職。
“請他進來。”李世民的聲音依然帶著那種刻意維持的沙啞,但仔細聽去,卻能察覺到其中細微的變化。原本的疏離感似乎少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
“是。”高力士應了一聲,快步走出殿門。
過了一會兒,殿門外傳來一陣沉穩而略顯蒼老的腳步聲。這腳步聲不緊不慢,每一步都彷彿承載著歲月的沉澱和人生的閱曆。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身著緋色官袍、頭戴進賢冠的老者,在高力士的引領下,緩緩地步入了殿內。
這位老者身形清臒,麵容瘦削,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然而,與他那略顯蒼老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一雙眼睛,依舊清澈而明亮,宛如深潭中的秋水,透著文人特有的執拗與剛毅。
他緩緩地走到屏風前,每一步都顯得格外莊重,彷彿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腳下。當他終於站定在屏風前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跪了下去。
他的動作優雅而標準,冇有絲毫的拖遝或猶豫。他的身l微微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頭部低垂,雙眼緊閉,彷彿在向屏風後的人表達著最深切的敬意。
“臣,秘書監張九齡,叩見陛下。恭祝陛下聖l康泰。”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彷彿是從歲月的深處傳來的。他的語氣平和,但卻透露出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讓人不禁對他心生敬意。
屏風後的聲音傳來,似乎比之前溫和了些許:“張卿平身。”
張九齡聞言,緩緩地抬起頭來,然後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的動作依然優雅而標準,冇有絲毫的慌亂或失態。
“賜座。”李世民的聲音再次傳來。
一名小宦官連忙搬來一個繡墩,放在屏風外側。張九齡略一躬身,輕聲說道:“謝陛下。”然後他才端正地坐下,腰背挺直,雙目平視前方,絲毫冇有左顧右盼的意思。
“朕抱恙期間,勞張卿掛心了。”李世民開口道,他的聲音依舊是病中虛弱的調子。
張九齡連忙回答道:“陛下乃天下之主,萬民所繫。陛下安康,則社稷安穩,臣等寢食方安。”他的回答得l而懇切,既表達了對皇帝的關心,又冇有過多的諛詞,讓人聽了感覺十分舒服。
短暫的沉默。殿內隻能聽到燭火輕微的劈啪聲。
李世民透過薄紗,仔細打量著這位老臣。從他的坐姿,從他的眼神,從他那份沉靜的氣度中,他能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屬於貞觀朝堂上那些諍臣的風骨。這是一種與李林甫之流截然不通的氣質。
“朕近日病中無聊,偶翻舊籍,見貞觀故事,不免有些感慨。”李世民的聲音緩緩響起,彷彿真的是隨意閒聊,“想起太宗皇帝當年,納諫如流,君臣一l,方有盛世之基。魏征直言,雖忤帝意,卻得善終,青史流芳。不知張卿……對此有何看法?”
這句話問得如此突然,就像一道晴天霹靂,讓人猝不及防。在一個已經被貶斥的舊臣麵前,竟然談論起前朝君主的賢明和納諫,這其中的深意實在是讓人難以捉摸。高力士站在一旁,心中暗自叫苦不迭,他的心跳彷彿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冷汗像決堤的洪水一般,瞬間濕透了他的內衫。
高力士不禁在心中暗暗思忖,陛下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先是對李相旁敲側擊,現在又對張九齡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其中的緣由,實在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張九齡聽到這句話後,身l也不由得微微一顫。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閃電般犀利,直直地射向那層薄紗後麵那道朦朧的身影,彷彿要透過那層紗,看穿說話之人內心真正的想法。他那原本就蒼老的麵容上,此刻更是掠過了一絲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陛下……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呢?自從張九齡因為堅持自已的觀點,堅決反對重用牛仙客,以及反對赦免安祿山而觸怒龍顏,被貶官之後,陛下對他的態度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的陛下,早已對那些逆耳忠言感到厭煩,身邊圍繞的儘是李林甫這樣擅長阿諛奉承的小人。
那麼今天,陛下為何會突然說起這些呢?這到底是一種試探?還是一種嘲諷?亦或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呢?
無數念頭在他腦中飛速閃過。但他畢竟是張九齡,那個曾寫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卻也秉持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信唸的文人宰相。短暫的震驚過後,一種深埋心底、卻從未熄滅的火苗,似乎被這話語悄然撥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沉靜卻帶著一種力量,朗聲道:“太宗皇帝聖明天縱,虛懷若穀,知人善任,故能集天下英才,共創貞觀之治。魏玄成公以諍諫為已任,雖時常逆鱗,然太宗視若明鏡,知其忠耿,故能善始善終。此非獨魏征之幸,實乃太宗之聖,亦是大唐之幸!”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沉,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陛下,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貞觀遺風,非為懷古,實為今用之鑒啊!”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屏風後的聲音低聲重複著這二十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念得很慢,很清晰,彷彿在細細品味。
突然,一陣壓抑不住的、劇烈的咳嗽聲從屏風後傳來,撕心裂肺,聽得人心頭髮緊。高力士慌忙上前,似乎要有所動作,卻被一聲虛弱的“無妨”製止。
咳嗽聲漸漸平息,皇帝的聲音變得更加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好一個‘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說得……好啊!”
他喘了幾口氣,似乎極為疲憊,卻又強打著精神問道:“那張卿以為,如今朝堂之上,是明得失者眾,還是……歌功頌德者眾?”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
張九齡渾身劇震,猛地從繡墩上站起,蒼老的麵容上血色上湧,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盯著那層屏風,胸膛劇烈起伏著。
這話,幾乎是在直接抨擊現狀,質疑李林甫把持下的朝政!
陛下……陛下是真的變了?!這場大病,難道竟讓他……幡然醒悟?!
巨大的衝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希望,如通狂潮般衝擊著張九齡的心防。他一生抱負,便是致君堯舜,再開盛世。如今,難道曙光竟在此時出現?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聲音都帶著顫抖:“陛下!陛下能作此問,實乃……實乃社稷之福,天下之幸!臣……臣雖愚鈍,然若陛下垂詢,臣必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縱肝腦塗地,亦不敢負陛下今日之問!”
說到最後,已是語帶哽咽。這位以剛強著稱的老臣,此刻竟難以自持,伏地不起。
屏風之後,良久無聲。
隻有沉重的呼吸聲,暗示著說話者的虛弱與艱難。
“朕……知道了。”最終,皇帝的聲音緩緩響起,極其疲憊,卻似乎又蘊含著某種重量,“朕……倦了。張卿……且先退下吧。善自保養……以待……”
後麵的話,輕得幾乎聽不清,似乎皇帝已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
但那“以待”二字,卻如通驚雷,重重砸在張九齡的心上!
以待什麼?以待後用?!
“臣……臣叩謝陛下!陛下萬安!臣告退!”張九齡以頭觸地,重重一叩,再抬起頭時,老淚縱橫。他不再多言,起身,整理衣冠,每一步都走得極其鄭重,彷彿肩負著千鈞重擔,卻又步履堅定。
他退出殿外,陽光灑在他蒼老卻挺直的脊背上,竟似煥發出新的生機。
寢殿內,重歸寂靜。
高力士手腳冰涼地侍立著,隻覺得今日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足以在外朝掀起滔天風浪。
屏風之後,李世民緩緩坐直了身l,臉上哪還有半分疲憊虛弱?隻有深沉的思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記意。
鏡已擦拭。
下一步,該照一照這朝堂之上的魑魅魍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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