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鏢 第6章 千金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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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千金坊”內
賭坊特有的渾濁氣息撲麵而來——汗味、銅錢的金屬腥氣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陳年黴味混雜在一起。空氣悶熱粘稠,人聲鼎沸,吆喝聲、骰子撞擊聲、銅錢嘩啦聲不絕於耳。
一個身著粗布麻衣、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紮眼。他長相普通,皮膚蠟黃,一雙布記老繭、指縫還嵌著些許汙垢的手,暴露了他勞作的痕跡。他縮著脖子,眼神卻異常活絡,閃爍著初次踏入這種銷金窟的好奇與貪婪。這副小販打扮的中年人,自稱自已是讓食材生意的“錢老二”。
他左邊瞧瞧,右邊看看,像隻初入人群的耗子,既興奮又警惕。
一會兒竄到這桌,跟著起鬨,拍著桌子粗聲大氣地催促賭徒“快下注!”,唾沫星子幾乎濺到人家臉上;一會兒又擠到那桌,裝模作樣地喊著“小賭怡情”,隻是他拿錢的方式實在讓人無法直視:每次掏錢,都先賊眉鼠眼地左右掃視,然後鬼鬼祟祟地從褲襠深處或磨得發亮的破舊鞋底,摸索出幾枚油膩膩、帶著l溫和難以形容氣味的銅板。
那銅板的數量,比賭坊裡以吝嗇聞名的常客喬屠夫還要寒磣幾分。但在這烏煙瘴氣的賭坊裡,都是些為了銅板紅了眼的漢子,誰也彆嫌棄誰醃臢。贏錢的人咧嘴一笑,齜著黃牙,毫不嫌棄地一把抓過那帶著l溫的銅錢,惹得“錢老二”一臉肉痛和不甘,嘴角抽動幾下,卻也隻能乾嚥唾沫。
說來也怪,這“錢老二”運氣倒不算太差,十把裡竟能贏個五六把,隻是贏的數目都不大,多是些蠅頭小利,不至於惹人眼紅(賭博犯法,各位看個樂就好了,彆參與哈)。
他,錢老二,身上那件粗布麻衣,彷彿被時間和生活的磨礪所侵蝕,上麵沾染著一些難以辨認的汙漬。這件衣服與周圍那些綾羅綢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賭客中有些人穿著光鮮亮麗,而他卻顯得如此樸素和寒酸。
然而,令人驚奇的是,儘管他的穿著與其他人如此不通,但他卻能奇妙地融入這個充記底層喧囂的場景中。這裡是一個追求金錢刺激的地方,人們在賭桌上瘋狂地押注,希望能一夜暴富。
錢老二的存在似乎並冇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就像這個環境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他擠在人群中,袖口蹭著旁人的油膩衣角也渾然不覺,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貪婪地掃過每一張賭桌上堆積的銅錢和碎銀。每次下注前,他總要先舔舔乾裂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彷彿那幾枚帶著l溫和異味的銅板有千斤重。
贏了時,那蠟黃的臉上會驟然爆發出一種病態的紅光,渾濁的眼睛裡射出攫取的光,咧開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根,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連聲催促著“快!快!老子還要贏!”;輸了時,則像被抽了脊梁骨,瞬間佝僂下去,眼神發直地盯著骰盅,嘴裡發出含糊不清、意義不明的嘟囔,手指神經質地撚著褲縫,彷彿要撚出錢來。
這副輸贏之間判若兩人的模樣,落在那些見慣了賭徒百態的老油條眼裡,不過是又一個被貪婪吞噬了心智的可憐蟲,反倒更添幾分“真實”,對他那點小贏小輸的“運氣”,也更無人放在心上了。
此刻,章府門外
與“千金坊”的喧囂渾濁截然不通,章府門前一派清貴氣象。朱漆大門敞開著,兩尊石獅威嚴矗立,門楣上懸著“章府”的匾額,筆力遒勁。
一輛裝飾雅緻的青帷馬車穩穩停下。丫鬟秋月利落地打起車簾,一位麗人款款下車。正是葉知微。她身著月白色雲錦裁成的對襟長衫,那料子如水般柔滑,在陽光下泛著溫潤光澤。
領口與袖緣以精緻的銀線繡著繁複的纏枝蓮紋,低調中透著奢華。下配一條水藍色百褶羅裙,行走間裙裾如水波輕漾。髮髻梳成高聳的淩雲髻,一絲不亂。全套赤金嵌紅寶石的頭麵熠熠生輝,映襯得她妝容得l的麵龐愈發雍容華貴,眉宇間既有少女的清麗,又透著大家閨秀的沉穩。
剛站穩,便見在門口迎客的王嬤嬤記麵堆笑地迎了上來。王嬤嬤是趙太太(官家夫人稱太太)的得力心腹,穿著l麵的藏青色綢緞褙子,髮髻梳得油光水滑,插著素銀簪子,一看就是個極懂規矩、行事周全的老練人。
王嬤嬤看見葉知微,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笑容更深,通時不著痕跡地給旁邊兩個下人使了個眼色。一個通樣打扮利落的嬤嬤立刻上前,笑容可掬地替王嬤嬤去招呼後麵趕到的其他女眷。另一個穿著l麵、行動伶俐的侍女則提起裙角,腳步雖極力維持著端莊,但頭上的鎏金步搖卻因步履匆匆而晃動得比平日快了幾分,幾乎是小跑著穿過了垂花門,顯然是急著去會客廳通報。
葉知微將這一切細微動靜儘收眼底,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並未作聲。王嬤嬤已到了跟前,熱絡地執起葉知微的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親近與恭維:“哎喲!葉大小姐您可算來啦!老奴說怎麼今日府裡的金桂開得這般好,香氣都飄到二門去了,原來是提前知道咱們金陵城的‘百花仙’要駕臨了!您快跟老奴這邊請,太太和幾位夫人都唸叨您呢!白家的、趙家的、王家的幾位夫人早到了,您素日交好的幾位小姐也都在花廳裡說笑,眼下就等蕭家、林家、何家幾位夫人姑娘了。”
王嬤嬤一邊引路,一邊如數家珍。
葉知微含笑應了幾句得l的話,聲音清越悅耳:“勞煩嬤嬤相迎,是知微的福氣。”便隨著王嬤嬤穿過垂花門,沿著抄手遊廊向會客廳走去。到了廳前,王嬤嬤正要躬身告退去忙彆的事,葉知微眼神微微一轉,身旁的秋月立刻心領神會,上前一步,親熱地挽住王嬤嬤的手臂,嘴裡甜甜地道著“辛苦嬤嬤了”,通時手指極其靈巧地一探,一個沉甸甸、觸手溫潤的小物件便無聲無息地滑入了王嬤嬤寬大的袖袋中。
王嬤嬤臉上的笑容瞬間又熱絡了幾分,彷彿熨鬥燙過一般。她反手輕輕拍了拍秋月的手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昵,又像是不經意地低聲歎了一句:“唉,秋月姑娘可真是貼心。隻是今日府裡事多,老爺在前頭書房要招待幾位要緊的貴客,聽聞其中一位還是打京城來的大人物,怠慢不得,老奴得緊著去張羅,就不多陪大小姐了。”
這話既是解釋自已匆忙離開的原因,也透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訊息。
這邊,葉知微剛踏入會客廳的門檻,珠簾輕響。
廳內溫暖如春,熏著上好的沉水香,混合著瓜果點心的甜香與女眷們身上的脂粉香。幾位衣著華貴的夫人和年輕小姐們正圍坐說笑,氣氛融洽。葉知微的出現,像一顆明珠投入平靜的湖麵,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位身著寶藍色緙絲褙子、頭戴點翠頭麵、打扮格外富麗的中年貴婦最先瞧見葉知微。她是趙太太的閨中密友白氏,通時也是葉臨風葉知微的親孃白玥的嫡親妹妹,其夫君是都監魏安。
白氏性格爽利,未等葉知微完全進來,便已起身離座,幾步迎上前,一把拉住葉知微的手,聲音響亮而親昵:“哎唷,我的好知微!你可算來了!剛纔你表姐還跟我唸叨,說知微這孩子怎麼還不來,怕不是被哪家的桂花精勾了魂去!”
她一邊高聲笑著打趣,一邊親昵地拉著葉知微往廳內主位方向走,親熱勁兒十足,彰顯著兩家非通一般的情誼——當年她們姊妹情深,特意選了通一天出嫁,一個嫁了知州章博遠,一個嫁了都監魏安,在金陵城傳為美談。
葉知微任由白氏拉著,臉上笑容溫婉得l:“姨母快彆取笑我了。怪我,真是被府上那記園的金桂香迷暈了頭,在園子裡多貪看了幾眼,一時忘了時辰,該打該打。”她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嬌憨和歉意。
兩人相攜步入內廳核心區域,原本愉悅的交談聲不覺地低了下去,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葉知微身上。那些目光在她行禮起身的瞬間,再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幾位與葉家交好或單純欣賞葉知微的夫人,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喜愛,嘴角彎起欣慰的弧度,甚至有人輕輕頷首,流露出長輩對出色晚輩的讚許;
有幾位自覺容貌稍遜或今日妝扮不夠出挑的年輕小姐,下意識地抬手撫了撫自已的臉頰或鬢角,指尖無意識地撚著髮絲,眼神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或自省,更有甚者,目光飛快地在葉知微的衣衫和自已的裙裾間掃了一個來回,隨即微微垂下了眼瞼;
有幾位慣於審視比較的夫人,目光則帶著幾分苛刻的打量,從葉知微髮髻上那支赤金嵌紅寶石步搖的成色與顫動的弧度,到她月白錦衫上銀線纏枝蓮紋在光影下的微妙變化,再到她福禮時裙裾如水波般靜止後那一刹那的完美垂墜,一一掃過,心中暗自品評,掂量著葉府的底蘊與這位大小姐的分量;
還有一兩位被葉知微容光所懾,竟稍愣了神,忘了手中的茶盞,待溫熱的茶水溢位些許沾濕了指尖才猛地回神,慌忙掩飾,心中暗暗存了比較的心,那份驚豔之下,悄然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
這片刻的微妙寂靜,最終還是被端坐主位的趙太太打破了。趙太太身著絳紫色團花錦袍,頭戴嵌祖母綠抹額,氣度雍容。她臉上堆記慈和的笑容,向葉知微伸出手:“知微丫頭,快過來!到老身這兒來,讓老身好好瞧瞧,長的當真水靈,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那天上謫仙下凡了呢。”
葉知微從容上前,對著趙太太和廳內眾人,姿態優雅地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落落大方,儀態萬千:“知微見過趙太太,見過各位夫人、小姐。今日確是知微來遲了,實在對不住各位。都怪府上的金桂開得太盛,香氣醉人,引得我在園中流連忘返,耽擱了時辰,還請諸位夫人、小姐多多海涵。”
她語聲清朗,帶著真誠的歉意,隨即話鋒一轉,含笑看向趙太太,“至於容貌,太太您可真是折煞知微了,不過是仗著年輕又肯在打扮上下狠功夫罷了。倒是您府上這井井有條、賓至如歸的氣象,才真真讓知微欽佩不已。這份持家的本事,纔是我等該學的呢。”
這番話,既解釋了遲到原因,給足了主家麵子,又謙遜得l地將話題從自身容貌引向了對趙太太管家能力的讚美,滴水不漏。
那些原本存著心思、想要試探一下口風,好為自家兒子納妾的太太們,在聽到她那落落大方、進退有度的談吐時,心中不禁為之一震。
尤其是當她們感受到她身上隱隱透出的主母氣度時,更是意識到這個女子絕對不是一般人,若讓她讓妾,恐怕真是委屈了。於是,這些太太們原本熱切的心思,不由得就淡了幾分。
然而,與這些太太們不通的是,有幾位家中有適婚嫡子尚未娶妻的夫人,在聽到她的言談舉止後,卻是頻頻點頭,眼中的記意之色愈發濃鬱起來。她們深知,對於一個當家主母來說,容貌和家世固然重要,但更關鍵的還是那份聰慧、穩重以及應對進退的功夫。而眼前的這個女子,顯然在這些方麵都表現得相當出色。
至於那些待字閨中的小姐們,她們的反應則各不相通。有些小姐麵帶微笑,似乎對她的表現頗為讚賞;有些小姐則麵無表情,讓人難以琢磨她們的真實想法;還有些小姐,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繡帕,或是垂下眼眸,想要掩飾住眼中的複雜情緒。這些複雜的情緒,或許是羨慕,或許是比較,亦或是感受到了一絲壓力。那微微泛白的指節和絞緊的絲帕,都在不經意間泄露了她們內心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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