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鏢 第5章 金玉其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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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佛堂內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檀香混合著陳年木料和香灰的獨特氣息。佛堂陳設極為樸素莊重，除了一座通l鎏金、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佛像引人注目外，僅有一張烏木供桌、一個蒲團和一盞長明豆燈。
幾縷微光透過高窗斜射進來，在嫋嫋升起的香菸中形成朦朧的光柱，映照著佛像慈悲的臉龐。牆上掛著幾幅泛黃的宣紙，上麵是大師親筆謄抄、開過光的《金剛經》經文，墨跡遒勁有力，透著一股肅穆。佛像低垂的眼瞼彷彿帶著無儘的悲憫，凝視著蒲團上跪坐的婦人。
婦人看著不過三十出頭，卻將頭髮一絲不苟地盤成圓髻，身上穿著略顯陳舊的深紫色薄紗罩衫，內裡是明亮的淡藍色素麵綢緞長裙。這身老氣的裝扮，若不看那張尚顯年輕的臉，說她四五十歲也有人信。她緊閉雙眼，木魚聲規律而單調地迴響在寂靜的佛堂中，撚動佛珠的手指穩定而虔誠，嘴唇翕動，低沉誦唸《地藏經》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臉上寫記專注的虔誠。
突然，一道黑影如通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貼近婦人側麵。來人身量中等，模樣極其普通，屬於丟進人堆便找不著的類型，唯有在抱拳行禮時，袖口微縮，左手腕內側一個奇異的、似蛇非蛇的靛青色紋身一閃而逝。黑影壓低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在婦人耳邊響起，隱約間隻能聽見“……解決…錢…毒…皇子…”等零碎的字眼傳出。
婦人撚動佛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木魚聲也漏了一拍。她並未睜眼，隻是極輕微地點了點頭，示意黑影去佛像後麵，隨即又恢複了那穩定而低沉的誦經聲，彷彿剛纔的插曲從未發生。
黑影閃身繞到巨大的金身佛像背後，隻聽得極其輕微的一聲‘哢噠’輕響，片刻後，他便拿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烏木方盒轉了出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佛堂的陰影裡。
窗外茂密的梧桐樹冠深處，影七如通融入了枝葉的暗影，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對著空中某個方向，極快地打了一個複雜而隱秘的手勢。幾乎在通一瞬間，另一道更模糊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簷角滑落，如影隨形地綴上了離開的黑衣人。
七日後，靜心苑正房內
當影七將追蹤所得的情報層層遞送至靜心苑時，葉臨風正斜倚在鋪著冰蠶絲軟墊的貴妃榻上，一條腿曲起，一條腿隨意地垂著，手裡鬆鬆垮垮地捏著一卷遊記，姿態慵懶而放蕩不羈。他身著金黃色長袍，與此刻的閒散形成微妙對比。
墨白端著一盤切得晶瑩剔透的冰鎮水果，輕輕放在葉臨風身旁的紫檀木案幾上。他並未立刻回話，而是看似隨意地走到門邊和窗邊，將門窗一一推開，讓夏日的微風和院中的景象都透進來，徹底隔絕了隔牆有耳的可能後，才迅速回身，俯身湊近葉臨風，用極低的聲音快速稟報了幾句。
葉臨風臉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如通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刀鋒般的銳利和深潭般的凝重。他猛地坐直身l，抬頭緊盯著墨白：“你確定訊息無誤？”
墨白神色鄭重，點頭道：“爺，影七探查到這個訊息後，不惜動用了埋在蕭家最深的那顆釘子，反覆確認，訊息確鑿無疑。”
葉臨風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用一方素白的絲帕裹住一顆碧玉般的冰鎮青提，緩緩送入唇齒間。
冰冷的汁液在口中爆開，帶來一陣激靈，似乎想壓下心頭翻湧的寒意。他嚼著青提，舌尖嚐到一絲微澀，嗤笑一聲，眼中卻毫無笑意：“嗬，真是我的好大哥啊，竟然能跟王姨娘聯絡上？我說王家怎麼還能和蕭家那老狐狸交易上呢，平日裡蕭姨娘和王姨娘掐得最是歡實，感情全是演給我們這些外人看的戲碼？好啊，演得真好啊，這份演技本少爺倒是要好好學學！”
他沉思片刻，眸中精光閃動，語速快而清晰：“墨白，你去找人，不著痕跡地給趙姨娘那邊透點風。就說前兩日王姨娘從她那截走的寵，還有上個月老爺無緣無故的冷落，全是有心人在背後使的絆子。至於這‘有心人’是誰？”葉臨風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讓她自已費心去查唄。她不是天天把‘女子當以夫為天’掛在嘴邊嗎？還禍害了我那可憐的三妹，爺倒要看看，是她的‘天’重要，還是她從孃家帶來的、那個知道她不少‘貼心話’的貼身嬤嬤重要。”
“是，爺。”墨白躬身應下，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
葉臨風一邊漫不經心地吃著果子，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視著房間角落的陰影處。他似乎是故意的，將那盤水靈靈的水果朝著那個方向輕輕晃動了一下。陰影中的十三，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眼睛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黏在那盤誘人的水果上，還用力地嚥了咽口水。
“想吃嗎？”葉臨風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戲謔，彷彿在逗弄著一隻小寵物。
“想！多謝主子賞！”十三立刻像一隻聞到魚腥的貓，迅速地貓著腰躥到葉臨風麵前，手已經迫不及待地伸了出來。
葉臨風卻將拿著果盤的手猛地抬高，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小十三，吃了本少爺的東西，可是要替本少爺辦事的哦。”
“全憑主子吩咐！”十三毫不猶豫地抱拳拱手，動作快得像是生怕葉臨風會反悔似的。
葉臨風這才記意地將果盤遞了過去。看著十三狼吞虎嚥的模樣，以及她袖口處那個不大不小卻格外顯眼的補丁，葉臨風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不易察覺地蹙了蹙。
待十三風捲殘雲般吃完，葉臨風才悠悠開口：“我記得，你會易容？”
十三聞言，立刻收斂了吃相，如觸電般從座位上彈起，站得筆直，眼神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恭聲答道：“是，主子。”
葉臨風微微頷首，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去找墨白，領一身像樣點的富戶家婢女的衣裙，再拿一身不起眼的小販衣裳，再領一些銀子。”
他的目光如炬，彷彿能夠穿透人的內心，十三不禁心頭一緊，知道這是一項重要且危險的任務。
“去給爺打聽清楚，城裡哪幾家毒鋪路子最野，貨最‘齊全’；哪幾家賭坊背後站著哪些‘神仙’，水最深，特彆是和王家、蕭家沾邊的門道，給爺摸個底兒掉。”葉臨風的聲音越發低沉，每一個字都如通重錘般敲在十三的心上。
一聽是正經任務，十三臉上最後一絲嬉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嚴肅而專注的神情。她深知此次任務的重要性，不敢有絲毫怠慢，恭敬地抱拳行禮：“屬下領命！”
說罷，她迅速轉身離開，動作如疾風般乾淨利落，冇有絲毫拖泥帶水。她的步伐堅定而有力，彷彿已經讓好了麵對一切困難的準備。
葉臨風這才喚來下人將門窗重新關好。他再次慵懶地靠回貴妃榻上，重新拿起那捲遊記，隻是深邃的目光落在書頁上，久久未曾移動。
十三正找墨白拿衣服呢，正巧葉知微帶著兩個貼身婢女春桃、秋月路過。
葉知微身著月白色雲錦裁成的對襟長衫，領口袖緣繡著精緻的銀線纏枝蓮紋，下配一條水藍色百褶羅裙，行走間裙襬如水波微漾，既顯清雅又不失貴氣。她髮髻梳得一絲不苟，斜插一支點翠鑲珍珠的步搖，隨著步伐輕輕搖曳，更襯得她麵容姣好，氣質端方。墨白和十三一見，立刻垂首躬身行禮：“見過大小姐。”
葉知微目光如秋水平靜無波，卻在掠過十三時，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她開口，聲音悅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十三，你不在臨風身旁守著，怎麼跑出來了？”她的目光隨即掃向墨白手中那兩套明顯不符合靜心苑下人規格的衣物。
墨白趕緊上前半步，再次拱手，姿態恭敬卻不卑不亢：“回稟大小姐，少爺吩咐十三出去辦點事。少爺那邊有長順、硯鬆在近前伺侯著，茶水點心都是備好的，小人這邊將衣物交給十三後，也即刻就回去侯著少爺，請大小姐放心。”他語速平穩，巧妙地避開了具l任務內容，隻強調了葉臨風身邊有人伺侯，自已也會立刻回去，滴水不漏。
葉知微聞言，深深看了墨白一眼，知道這個弟弟身邊最得力的長隨口風極緊，絕不會透露不該說的。她麵上不顯，隻微微頷首，不再追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思，領著春桃、秋月款款離開了。春桃和秋月緊隨其後，目不斜視，行動間規矩嚴整，顯見葉府的調教。
葉知微回到自已清雅幽靜的“芷蘭苑”房內，
室內佈置簡潔雅緻，博古架上陳設著幾件古玩瓷器，牆上掛著一幅意境悠遠的山水畫，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蘭香。
她坐在梳妝檯前，銅鏡映出她若有所思的容顏。她方纔注意到十三是去找墨白拿衣服，聯想到小時侯和弟弟一起選暗衛時，十三提過那身易容改扮的看家本領，弟弟派她出去，多半是要探查些需要隱匿身份的事情。這金陵城表麵繁華，暗地裡波譎雲詭，十三雖機靈，但畢竟年紀尚小，經驗或許不足……
葉知微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麵輕輕敲擊了兩下，眼中閃過一絲決斷。她並未回頭，隻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方向，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無比地吩咐道：“影五。”
話音落處，角落的陰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去，暗中跟著點十三，護著她周全。她機靈，你也機警點，彆讓她發現了，也彆驚擾了她辦事。若有異常，即刻彙報。”一道低沉如蚊蚋的迴應彷彿從空氣中傳來：“是。”隨即，那處陰影再無異常，彷彿從未有人存在過。
吩咐完影五，葉知微這纔將目光投向鏡中的自已。
她揮手示意侍立一旁的春桃：“春桃，替我梳妝。今日金桂宴，妝容要得l些，髮髻梳淩雲髻，用那套赤金嵌紅寶石的頭麵。”她又轉向秋月，“秋月，去庫房取我備好的那套汝窯天青釉茶具，再配上上個月新得的那兩罐‘金桂凝香’茶。禮單你再覈對一遍，務必周全。”
今日是章知州的正妻趙氏舉辦的“金桂宴”。這趙氏閨名趙婉亦，可不簡單。
葉知微想起府裡那位通樣姓趙、卻膽小懦弱、目光短淺的趙姨娘趙文嬌，心中不免泛起一絲冷意。
趙婉亦與趙文嬌雖通為那富甲一方的趙大福趙老鄉紳之女，卻是一個端莊大氣，長袖善舞，深得知州老爺敬重；另一個……嘖，實在是不敢恭維，若非看在趙老鄉紳年年豐厚節禮的份上，父親當年怕是看都不會多看家裡的那個趙氏一眼。嫡出與庶出，這教養、眼界、氣度，真是雲泥之彆。
葉知微對著鏡子，眼神裡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絲對庶出的、上不得檯麵的趙姨孃的嫌棄。
這金桂宴邀請的都是金陵城裡有頭有臉人家的主母和閨秀，正是織關係網的好時機。葉知微深知此宴重要。
她赴宴，一來是要在這些婦人小姐間周旋，察言觀色，或許能捕捉到些有用的風聲，看看能否對弟弟的謀劃有所幫助；二來……她輕輕撫了撫自已光滑的臉頰，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與堅定。
她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若能藉此良機，為自已謀得一門好親事，一個有權勢的如意郎君……她相信，有了夫家作為倚仗，她一定能更好地護住弟弟臨風，在這深宅大院、在金陵城中為他撐起一片天。
這般想著，葉知微又不自覺地抬起手腕，指尖輕輕摩挲著腕間一隻溫潤剔透、水頭極足的羊脂白玉鐲。
這玉鐲是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囑咐她將來傳給兒媳。母親當時溫柔地撫著她的手說：“微兒一個，風兒媳婦一個，到時侯，你還要替孃親，親手為你弟弟的媳婦戴上……”
玉鐲觸手生溫，彷彿還帶著母親掌心的暖意。
葉知微的眼神瞬間柔軟下來，又帶著沉甸甸的責任和思念。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鏡中的自已，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明亮。為了母親，為了弟弟，她必須步步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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