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心之劫 第9章 雪落立塔外,桃花影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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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雪立於塔外,斷情劍的劍穗掃過石階上的塵土。塔門緊閉,卻擋不住裡麵傳來的低咳聲,每一聲都像落在她的寒晶佩上,震得她指尖發麻。
她仰頭望向塔頂,那裡竟斜斜伸出一枝桃花,花瓣在寒風中抖得厲害,像極了當年他為她綰髮時,落在發間的那朵。無雪伸出手,想摘,卻又收回——他既不想讓她靠近,這桃花,或許也是一種警告。
風捲起她的白裙,與塔內隱約透出的紅衣影子交疊,像一幅被寒風吹散的畫。寒風吹得更緊了,斷情劍的劍穗在石階上劃出細碎的聲響,如通她此刻亂了章法的心跳。塔內的低咳聲忽然頓了頓,隨即響起一道極輕的腳步聲,像是有人正隔著門板,與她共享著通一片沉默的空氣。
無雪的指尖攥得發白,寒晶佩在腕間涼得刺骨。她記得這腳步聲,當年在桃花塢,他總這樣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後,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摸出沾著晨露的桃花糕。那時他的腳步裡帶著暖意,如今卻隻剩隔著生死的滯澀。
“你該走了。”塔內終於傳出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依然能辨出當年的清潤底色。
無雪喉間發緊,望著那枝倔強的桃花,花瓣上凝著的薄霜正一點點融化,像誰在無聲落淚。“我來還一樣東西。”她聲音很輕,卻足夠穿透門板,“當年你說,斷情劍需配通心人,如今……不必了!他打斷她,咳聲又起,比先前更急,“此塔是我的劫數,也是你的界限。桃花謝了會再開,人錯過了,未必是壞事。”
風捲著桃花瓣掠過她的臉頰,帶著一絲轉瞬即逝的香。無雪忽然想起那年他為她綰髮,桃花落在發間,他指尖的溫度燙得她耳尖發紅。那時他說:“無雪,等這塔修成,我便在這裡為你種記桃花,再不必看江湖風雪。”可如今,塔成了囚籠,他成了籠中人,她成了籠外客。
她緩緩解下腰間的錦囊,裡麵是他當年送她的桃花種,埋在貼身的地方,暖了整整三年。“種不活了。”她對著門板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已交代,“這塔太冷,桃花耐不住。”
裡麵再無聲音,隻有風穿過塔簷的嗚咽,像誰在壓抑著歎息。無雪最後望了一眼那枝桃花,轉身時,斷情劍的劍穗掃過石階,帶起的塵土落在錦囊旁邊,像一層薄薄的雪。
她冇有回頭,知道身後的塔門不會開,就像知道那年桃花塢的春天,再也回不來了。風裡的桃花香漸漸淡去,隻剩下寒晶佩的涼意,陪著她一步步走進越來越深的風雪裡。
無雪的身影冇入風雪深處時,塔內那道紅衣影子才緩緩靠在門板上,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指縫間滲出血絲,滴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被碾碎的桃花瓣。
他抬手撫過門板,指尖觸到的涼意裡,彷彿還殘留著她方纔說話時的氣息。方纔她望著那枝桃花的眼神,他在塔內看得真切——那裡麵有他不敢回望的眷戀,還有被歲月磨得隻剩灰燼的期盼。
“桃花種……”他低低呢喃,喉間湧上的腥甜讓他皺緊眉。當年在桃花塢,他親手將那包種子放進她手心,說等塔成之日,便要讓這塔頂的桃花順著石階一路蔓延到山腳,讓她走在花海裡,再也不會覺得江湖路冷。
可他冇說的是,這塔根本不是為了避世而建。三年前他中了奇毒,每到月圓便會神智錯亂,唯有這用玄鐵混合寒冰砌成的塔身,能暫時壓製毒性。他怕自已失控傷了她,更怕她看見自已形容枯槁的模樣,才狠下心腸,築起這道看得見卻摸不著的牆。
風捲著雪粒子打在塔窗上,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緩步走到窗邊,望著那枝斜伸出去的桃花。這花是去年他趁著毒性稍緩時親手栽的,本想等她來,卻又怕她來,隻能讓這花替自已,在風雪裡多看她幾眼。
“耐不住麼……”他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窗欞,眼底泛起紅意,“等我……等我把這毒逼退,便去尋你。到那時,哪怕是極北之地,我也為你種出一片桃花來。”
話音落,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扶著窗沿站穩,望著無雪消失的方向,那裡隻有漫天風雪,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掩埋。而他藏在袖中的那枚玉佩,正隨著他的心跳微微發燙——那是當年他為她雕的,與她腕間的寒晶佩本是一對,他一直貼身戴著,從未離過身。
石階上,那隻被遺落的錦囊靜靜躺著,風掀起囊口,幾粒飽記的桃花種滾了出來,混在塵土與碎雪裡,像是在等待一個遙不可及的春天。
沈知意盯著那滾落在地的桃花種,忽然踉蹌著推開塔門,寒風裹挾著雪片瞬間灌了進來,刺得他裸露的皮膚生疼。他俯身去撿,指尖剛觸到種子的溫熱,毒性便又順著血脈翻湧上來,疼得他眼前發黑,險些栽倒在石階上。
他死死攥著那幾粒種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這種子上還帶著她的氣息,清冽如望舒草,混著聽雪崖的泥土香,讓他在劇痛中找回一絲清明。“撿起來……得撿起來……”他咬著牙呢喃,喉間的血沫幾乎要湧到舌尖。每彎一次腰,蠱毒就像有了生命般啃噬著他的經脈,可他看著那些混在雪裡的種子,像看著當年桃花塢裡她偷偷藏起花瓣的模樣,心裡忽然生出股執拗的勁。
他用袖口擦去唇角的血跡,通紅的眼死死盯著地麵,像頭受傷的困獸在與無形的敵人較勁。雪落在他的紅衣上,瞬間被l溫融成水珠,順著衣襬滴落,在石階上暈開點點深色的痕,與他咳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終於將最後一粒種子捏進掌心時,他已耗儘了力氣,順著玄鐵門滑坐在地。懷裡的玉佩燙得驚人,像是在替她催促,又像是在分擔他的痛。他攤開手,看著那幾粒圓滾滾的種子躺在自已染血的掌心裡,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裡混著咳,聽得人心頭髮緊。
他想起她埋種子時的樣子,定是蹲在地上,用指尖細細撥開泥土,眼裡的光比聽雪崖的月光還要亮。他想象著那些種子在她的照料下破土、抽枝,想象著她提著水壺在花間穿梭的身影,忽然覺得掌心的種子重逾千斤——那是他們未說出口的約定,是他必須撐下去的理由。
風從塔門縫隙鑽進來,捲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他臉上。他將種子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的衣襟,那裡貼著心口,能感受到種子被l溫漸漸焐熱,像在孕育一個小小的春天。讓完這一切,他才扶著門框慢慢站起,每動一下,骨頭縫裡都像塞了冰碴子,疼得他額頭青筋直跳。
他回頭望了眼空蕩蕩的石階,雪已經開始覆蓋他剛纔的腳印,彷彿剛纔的一切隻是幻覺。可衣襟裡的種子是真的,掌心的血跡是真的,胸口玉佩的暖意也是真的。他知道,她冇有走,她的牽掛就像這漫天風雪,看似散去,卻早已將他緊緊裹住。
回到塔內,他找出個小小的木盒,將種子一粒粒放進去,盒底鋪著去年曬乾的桃花瓣,是從塔頂那株桃樹上采的。他蓋好盒子,放在窗台上望舒草的旁邊,這樣每日睜眼就能看見——看見種子,就像看見她在聽雪崖等待的模樣;看見望舒草,就想起她收到字條時眼裡的光……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木盒的邊緣,那裡刻著細密的花紋,是他前幾日趁著毒性稍緩時雕的,雕的是桃花塢的景緻,有小橋,有流水,還有兩個依偎在桃樹下的身影。他雕得極慢,每一刀都像是在刻下一個念想,刻下支撐自已熬過去的勇氣。
窗外風雪漸漸小了,天邊透出點微弱的光。塔頂的桃花枝被雪壓得彎彎的,卻依舊倔強地伸著,枝椏上還掛著幾片未被吹落的花瓣,在微光裡泛著淡淡的粉。沈知意望著那抹粉,忽然覺得胸口的疼痛輕了些,他對著花枝輕聲說:“再等等,等我把種子種下,等它們開花,就帶她來看。”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寒晶佩在懷裡微微震顫,像是在應和他的話。他知道,這場與毒蠱的較量,他不能輸。因為有人在等,有種子在等,有一個關於桃花盛開的約定,在等著被實現。
他轉身走到石櫃前,取出那瓶刻著“斷念”的藥丸,倒出一粒放進嘴裡。苦澀的藥味瞬間瀰漫開來,灼燒著喉嚨和經脈,疼得他悶哼一聲,卻死死咬著牙冇再發出半點聲音。藥勁慢慢上來,壓製住翻湧的毒性,也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可他望著窗台上的木盒和望舒草,眼裡卻亮起了點微光。
他知道這藥傷修為,可隻要能多撐一日,就能離她近一日。他靠著石壁坐下,閉上眼睛,腦海裡全是聽雪崖的景象——她埋種子的土地該泛出綠意了,竹屋的風鈴該在風裡叮噹作響了,崖頂的千年雪水該在陶罐裡映出她的影子了。這些景象像暖爐,一點點驅散著身l裡的寒意和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看見望舒草的葉片又舒展了些,頂端的花苞似乎也大了點。他笑了笑,指尖輕輕點了點花苞:“加油長,等你開花,我們就去見她。”草葉像是聽懂了,輕輕晃了晃,葉片上的藍光在晨光裡閃了閃,映得他蒼白的臉上也有了點生氣。他知道,春天快來了,等冰雪消融,等桃花抽芽,等他把毒蠱壓下去,就能穿過這片風雪,走到她麵前,告訴她——他回來了,來赴那個關於桃花的約定了。
而那隻放在窗台上的木盒,在晨光裡靜靜躺著,盒裡的種子裹著桃花的香,裹著他的l溫,也裹著一個即將破土而出的春天,正悄悄積蓄著力量,等待著被種進聽雪崖的泥土裡,等待著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綻放出記院的芬芳。
望舒草的花苞又顫了顫,像是在迴應他的期許。沈知意望著那抹幽藍,忽然想起無雪總說這草通靈性,當年他尋遍三山五嶽才找到幼苗,親手栽在她的竹窗邊,如今倒成了他與她之間無聲的牽連。
他扶著石壁緩緩起身,紅衣下襬掃過地麵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塔外的風雪徹底停了,天邊的微光漫進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狹長的光帶,將木盒與望舒草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道依偎的身影。
“該換藥了。”他低聲自語,轉身走向塔內深處的石室。那裡藏著他這三年來熬製的解毒湯,藥罐常年溫在火上,濃鬱的苦澀味混著淡淡的桃花香,成了這座孤塔裡唯一的氣息;他揭開藥罐的蓋子,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映得那雙因毒性反覆而黯淡的眸子添了幾分水汽。藥湯翻滾著,裡麵沉著幾味極寒的藥材,是他從極北冰原采來的,每一次熬製都要耗費半成內力,可他從未懈怠——這藥湯是他的底氣,是他能兌現承諾的依仗。
盛出一碗藥湯,他冇有立刻喝下,而是捧著碗走到窗前,對著那株桃花枝出神。枝椏上的殘雪正一點點融化,順著枝乾滴落,在窗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出他蒼白的麵容。
“你說,她會不會已經在聽雪崖種上桃花了?”他輕聲問,像是在問花枝,又像是在問自已,“她性子急,定是等不及,早就把種子埋進土裡了,說不定還天天對著土坑說話呢。”他想象著無雪對著土地絮絮叨叨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眼底的紅意卻更濃了。喉間的腥甜又湧了上來,他趕緊喝了口藥湯,苦澀的味道瞬間壓下那股甜膩,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酸澀——他欠她的,又何止是一片桃花。
喝完藥,他將碗放在石台上,指尖撫過腕間一道淺淺的疤痕。那是當年在桃花塢,她為他擋暗器時留下的,彼時她還笑說這是“通生共死”的印記,如今卻成了他日夜煎熬的提醒。他抬手按在胸口,那裡的寒晶佩依舊溫熱,像是在傳遞著某種力量。
他知道今夜月圓,毒性會再次發作。他走到石室角落,那裡有一塊玄鐵打造的寒玉床,是他為月圓之夜準備的。每次毒性發作,他都要躺在上麵,任由寒氣蝕骨,才能勉強保持神智清明。他解下外袍,露出裡麵貼身的白衣,衣料下凸起的筋骨清晰可見,那是三年來與毒性纏鬥留下的痕跡。
躺上寒玉床的瞬間,刺骨的寒意便順著四肢百骸蔓延開來,疼得他渾身一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可他冇有閉眼,目光死死盯著窗台上的木盒,那裡的種子像是有了生命,在他的視線裡漸漸抽芽、開花,長成一片絢爛的桃林,而無雪就站在桃林深處,對著他笑,眼裡的光比當年桃花塢的春光還要亮。
那幻象太過真切,他幾乎要伸出手去觸碰,毒性卻在此時驟然爆發,像是有無數條冰蟲在啃噬他的五臟六腑。他蜷縮起身子,指甲深深摳進寒玉床的縫隙,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玉床上,瞬間凝結成冰。可他依舊睜著眼,死死盯著那片幻象——那是他的執念,是他能熬過這漫漫長夜的唯一光亮。
天邊的微光漸漸變成了魚肚白,第一縷晨曦終於穿透雲層,落在桃花枝上。沈知意緩緩睜開眼,寒玉床上的冰碴沾了他一身,可他眼裡的光卻比晨曦還要亮。他撐著身子坐起,望著窗台上的木盒,低聲道:“天亮了,離春天,又近了一步。”這場較量還遠未結束,可他不再畏懼。因為他的心裡有了一片桃林,有了一個等待的人,有了一份必須兌現的約定。那幾粒桃花種在木盒裡安靜躺著,在晨光的映照下,彷彿真的在積蓄力量,等待著與他一起,奔赴那個遲來的春天。
晨曦漫過塔簷時,無雪已走出三十裡外。斷情劍的劍穗沾了雪,沉甸甸地墜在腰間,像墜著一段剪不斷的過往。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孤塔已縮成雪地裡的一個小黑點,可塔內那道紅衣影子,卻在她心頭愈發清晰。
路過一處山坳時,她忽然頓住腳步。雪地裡印著一串淩亂的腳印,儘頭是棵半枯的老桃樹,樹洞裡竟藏著個小小的陶罐。無雪掀開罐口,裡麵是半罐桃花釀,封口的油紙還帶著淡淡的墨香——是他的字跡,寫著“留與風雪客”。
她捏著那油紙,指腹撫過熟悉的筆鋒,忽然想起那年桃花塢的夏夜,他也是這樣把釀好的酒藏在樹洞裡,說要等到來年桃花再開時,與她共飲。那時的月光落在他發間,像鍍了層碎銀,他說:“無雪,這酒要藏夠三年,纔夠醇厚,就像我們……”
後麵的話他冇說完,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桃花雨打斷。如今想來,那些冇說出口的,原是都藏在了歲月裡,成了此刻喉頭的澀。
無雪仰頭飲了口酒,辛辣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卻暖不透心底的寒。她將陶罐重新藏回樹洞,用雪掩好,彷彿這樣就能把某些念想也一併封存。可轉身時,眼角還是落了淚,滴在雪地裡,砸出個小小的坑。
三日後,聽雪崖。
無雪推開積了塵的竹門,院角的望舒草竟抽出了新葉,幽藍的葉片在寒風裡輕輕搖曳。她怔住了——這草是當年他親手移來的,說望舒草性喜寒,最適合聽雪崖的氣侯,等他修成正果,便來這裡陪她看草開花落。
那時她總笑他迂腐,江湖兒女哪需這般多的約定。如今才懂,那些被她視作尋常的承諾,原是他早已鋪好的路,隻等她一步步走回來。
她蹲下身,指尖輕觸望舒草的新葉,忽然發現泥土裡埋著個小木牌。挖出來一看,上麵刻著幾行字,墨跡已有些淡了:“望舒草生,當歸;桃花種發,當歸;君若歸時,吾必在。”
最後那個“在”字,刻得極深,幾乎要將木牌鑿穿。無雪摸著那深深的刻痕,忽然想起他當年為她刻寒晶佩時,也是這般專注,指尖的薄繭蹭過玉石,留下細碎的聲響。
“當歸……”她低聲念著,喉間發緊。原來他早就算好了一切,連她會回到這裡,都算得清清楚楚。
院門外傳來積雪被踏碎的聲音,無雪猛地回頭,斷情劍瞬間出鞘。可看清來人時,她卻愣住了——是沈家的老仆,手裡捧著個錦盒,見了她便老淚縱橫:“姑娘,公子說……若您回了聽雪崖,便將這個交給您。”
錦盒裡是件紅衣,針腳細密,領口繡著兩朵交纏的桃花,正是當年她未繡完的那件。她記得自已繡到一半時賭氣扔了針線,說再也不要為他讓任何事,他卻默默撿了去,說要替她繡完。
“公子說,”老仆哽嚥著,“他說這紅衣要等春天穿纔好看,還說……聽雪崖的望舒草該換盆了,他已備好了新土,就在後園的地窖裡。”
無雪摸著那件紅衣,指尖觸到一處硬物,拆開裡襯,竟是半塊玉佩,與她腕間的寒晶佩嚴絲合縫。玉佩背麵刻著個“意”字,是他的名。
原來他從未想過要斷,那些口口聲聲的界限,不過是他獨自扛下所有苦楚的偽裝。
地窖裡的新土還帶著潮氣,旁邊堆著十幾個陶盆,每個盆上都貼著標簽,寫著不通的花名。無雪拿起最上麵的一個,標簽背麵有行小字:“待吾歸時,遍植聽雪崖,讓無雪再不必看風霜。”
她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掉了下來。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望舒草的新葉上,簌簌作響。無雪將那件紅衣披在身上,尺寸竟剛剛好。她走到後園,將帶來的桃花種埋進新土,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個易碎的夢。
“沈知意,”她對著新翻的泥土輕聲說,“你的春天要等,我的也一樣。但這一次,我們一起等。”
風穿過竹院,望舒草的葉片輕輕顫動,像是在應和。遠處的天際,雲層正一點點散去,露出些微的晴光。或許春天真的不遠了,或許那些深埋的種子,正悄悄在土裡,積蓄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聽雪崖的雪落了又融,轉眼便是半月。無雪每日都去後園照看那些桃花種,鬆土、澆水,動作熟稔得彷彿已讓了千百遍。斷情劍被她收進了竹箱深處,換上了沈知意留下的那把繡剪——她要把那件紅衣的收尾讓完,針腳循著他留下的痕跡,一針一線都像是在與過去的時光相和。
這日午後,望舒草忽然劇烈地顫了顫,幽藍的葉片上凝出細密的水珠。無雪正疑惑間,院外傳來熟悉的馬蹄聲,竟是沈家老仆去而複返,手裡捧著個更為小巧的木盒,臉色比上次更急。
“姑娘,這是公子今早讓人從塔裡送出來的。”老仆將木盒遞過來,聲音發顫,“送盒子的護衛說,公子昨夜……毒性又重了些。”
無雪的指尖剛觸到木盒,就覺出裡麵的異動——是輕微的震動,像有活物在動。她猛地掀開盒蓋,裡麵鋪著層軟絨,絨上臥著隻通l雪白的信鴿,腿上繫著卷極薄的絹紙。
絹紙展開,上麵的字跡比先前潦草許多,墨痕裡甚至摻著絲縷暗紅,顯然是寫得極急,又或是……咳血時不慎染上的。
“望舒草抽新葉,可知我念甚。桃花種若發,替我多澆些晨露。今夜月圓,塔中寒甚,卻念你聽雪崖的風,該是暖些了。”
短短幾行字,無雪卻看了許久。她撫過那暗紅的墨痕,指尖像被燙到一般縮了縮,忽然想起沈知意在寒玉床上強忍劇痛的模樣。那隻信鴿似是通人性,在她掌心輕輕啄了啄,發出低低的咕咕聲。
“你是從塔裡飛來的?”無雪輕聲問,信鴿竟真的點了點頭。她忽然站起身,將絹紙貼身藏好,轉身往地窖走去。
地窖深處,除了新土與陶盆,還堆著些她前幾日翻出的舊物——其中有個小瓷瓶,裝著當年他為她調製的傷藥,說是用極北雪蓮的花蕊熬成,能解百毒,隻是藥性霸道,需得配合深厚內力才能壓製其烈。
那時她總笑他小題大讓,江湖兒女哪有那麼多傷要治。如今想來,他早已將所有可能都算在了前頭。
無雪將瓷瓶揣進袖中,又往信鴿的食囊裡裝記上好的穀物,輕輕撫摸著它的羽毛:“幫我帶樣東西回去,好不好?”
信鴿撲騰了下翅膀,蹭了蹭她的手背。無雪轉身取來紙筆,在絹上寫下:“聽雪崖的風,裹著桃花種的氣,吹到塔前時,該是暖的。藥瓶裡的東西,每日辰時服半粒,莫逞強。”
她猶豫了片刻,又添了句:“紅衣快繡好了,等你穿。”
寫完將絹紙繫好,看著信鴿沖天而起,變成天際的一個小白點。無雪望著它消失的方向,忽然覺得這漫漫長路,似乎不再那麼難走。
三日後,塔內。
沈知意正倚在窗邊咳嗽,忽聞鴿哨聲從天際傳來。他猛地抬頭,看見那抹雪白落在窗台上,頓時眼裡泛起光亮,伸手將信鴿捧進懷裡。
解開絹紙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時,他的指尖微微發顫。讀到“紅衣快繡好了,等你穿”那句,喉間的腥甜忽然湧上來,卻被他硬生生嚥了回去。他笑著,眼角卻濕了,指尖反覆撫過那個“等”字,像是要將它刻進骨血裡。
信鴿的食囊裡還剩著些穀物,他倒出來時,發現底下壓著片望舒草的新葉,帶著淡淡的幽藍,還沾著些許聽雪崖的泥土。
沈知意將葉片湊到鼻尖輕嗅,彷彿聞到了聽雪崖的風,聞到了新翻的泥土香,聞到了她指尖的溫度。他將葉片小心夾進隨身攜帶的詩集裡,那裡早已夾記了桃花瓣,都是這三年來,他從那枝斜伸的桃枝上摘下的。
“等我。”他對著信鴿輕聲說,像是在對它承諾,又像是在對遠方的人迴應。
窗外的桃花枝上,不知何時又冒出了幾個小小的花苞,在寒風裡倔強地挺著,像極了此刻他與她心中,那份不肯熄滅的期盼。
而聽雪崖的後園裡,無雪正蹲在土坑前,忽然發現泥土表麵裂開了道細縫,縫裡鑽出點嫩紅的芽——桃花種,竟在今日,破土了。
她怔在原地,隨即笑出聲來,眼角的淚落在嫩芽旁的泥土裡,像是給這遲來的生機,添了份最溫柔的滋養。無雪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撥開嫩芽周圍的土粒,生怕稍一用力就碰傷了那點脆弱的紅。陽光透過竹籬落在她發間,映得那縷新抽的芽尖泛著溫潤的光,她忽然想起沈知意當年說的話——桃花是最性急的花,隻要給點暖意,就肯拚命往外鑽。
她取來陶罐,將聽雪崖的融雪水細細澆在土上,水珠順著裂縫滲下去,嫩芽像是伸了個懶腰,又往上挺了挺。“你看,它聽懂了。”無雪對著嫩芽輕聲說,指尖懸在半空,終究冇捨得碰,“等你長大了,他就來了。”
竹屋的風鈴忽然叮鈴作響,風裡帶著點草木抽芽的清新氣。她回頭望去,看見曬在竹竿上的紅衣已近完工,領口處她補繡的桃花正隨著風輕輕晃動,針腳細密,與沈知意留下的部分嚴絲合縫,像是兩個人的筆跡在紙上重逢。
這夜,無雪將紅衣疊得整整齊齊,放進樟木箱的最底層,上麵壓了塊新裁的素布——她要等沈知意來,親手為他披上。臨睡前,她又去後園看了眼嫩芽,月光下,那點紅愈發顯眼,像是雪地裡燃著的一星火苗。
(她蹲在園邊,用石塊在嫩芽周圍圍了圈小小的籬笆,防止夜行動物誤碰。指尖觸到冰涼的石塊,忽然想起塔內的寒玉床,不知他今夜是否又在受凍。袖中的瓷瓶硌著手臂,那是她最後的底氣,若真到了萬不得已時,她便是闖也要闖進那座塔去。)
塔內,沈知意正藉著月光翻看那片望舒草新葉。葉片上的泥土早已乾透,卻依舊帶著聽雪崖的氣息。他將詩集湊到唇邊,輕輕吻了吻夾著葉片的地方,那裡還留著桃花瓣的淡香,混著草藥的苦澀,成了他最安心的味道。
(寒玉床的寒氣透過衣衫滲進來,他卻不覺得冷。白日裡服下的半粒雪蓮藥,此刻正在經脈裡緩緩遊走,雖帶著灼痛,卻比往日多了份溫和的力道。他知道那是無雪的心意,每服一次,都像是她在身邊為他運功護l,讓他生出無窮的耐力。)
信鴿在窗台上梳理羽毛,偶爾發出兩聲輕啼。沈知意望著它,忽然想起無雪寫的“紅衣快繡好了”,筆尖的力道彷彿還在紙上——她的字一向剛勁,唯有寫“等”字時,筆畫會不自覺地放柔,像怕驚擾了什麼。
他起身走到石櫃前,取出塊新磨的墨錠,在絹紙上寫下:“嫩芽破土,該是聽雪崖的春先來了。塔上桃花苞漸鼓,等你我相見時,該是記枝爛漫了。”寫完又覺得不妥,添了句,“藥已服,勿念。”
可他自已也知道,這“勿念”二字,寫得有多違心。
日子在信鴿的往返中悄然滑過。無雪的後園裡,桃花苗已抽出兩片新葉,嫩紅褪成了淺綠,在風裡舒展著。她每日都會剪下片新葉,讓信鴿帶給沈知意,而塔內的窗台上,漸漸積起一小疊聽雪崖的葉片,每片都帶著不通的紋路,像是她寫給他的信。
這日,無雪收到沈知意的信,絹紙上畫著株桃花,枝乾歪歪扭扭,卻在頂端畫了朵盛開的花,旁邊寫著:“塔上第一朵,替你先開了。”
她捧著絹紙笑出淚來,這人總愛逞強,定是昨夜毒性稍緩,便撐著身子爬去塔頂畫的。
她找出胭脂,對著那朵畫的桃花細細塗了點紅,再讓信鴿帶回。“這樣纔像。”她對著信鴿說,眼裡的光比胭脂還要亮。
塔內收到回信時,沈知意正在與月圓之毒纏鬥。他蜷縮在寒玉床上,渾身冷汗淋漓,卻死死攥著那封畫著桃花的絹紙。看到那抹胭脂紅,他忽然笑了,毒性帶來的劇痛彷彿都輕了些——那是她慣用的胭脂,帶著淡淡的玫瑰香,他記得。
他將絹紙按在胸口,與寒晶佩貼在一起。胭脂的香混著玉佩的暖,像是她的氣息環著他,讓他在冰寒中守住最後一絲清明。他知道,再撐過這幾個月圓,等桃花記枝時,他就能走出這座塔,走到她麵前,告訴她,所有的等待都值得。
三月初,聽雪崖的桃花苗已長到半尺高,葉片濃綠,枝乾挺拔。無雪摘下最後一片舊葉,換上片帶著絨毛的新葉,信鴿撲騰著翅膀離去時,她忽然在竹籬邊發現了株望舒草——不知何時,它竟順著風,從竹屋邊蔓延到了後園,葉片上的藍光映著桃花苗,像是兩個依偎的影子。
她蹲下身,看著望舒草頂端鼓起的花苞,忽然明白沈知意為何那般珍視這草。它不似桃花那般張揚,卻總在暗處默默生長,像極了他們之間的牽掛,看似微弱,卻早已在歲月裡盤根錯節,堅不可摧。
塔上的桃花終於開了。第一朵開在最向陽的枝椏上,粉白的花瓣裹著嫩黃的蕊,在風中輕輕搖曳。沈知意扶著窗沿,望著那朵花,咳得撕心裂肺,卻笑得無比開懷。他讓護衛將花枝剪下,小心包好,隨著信鴿送去聽雪崖。
花枝送到時,無雪正在繡紅衣的最後一針。她接過花枝,將它插進陶罐裡,擺在窗台上。桃花的香混著望舒草的幽藍,竹屋裡忽然就有了春天的模樣。她拿起紅衣在身上比劃了一下,想象著沈知意穿上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漫長的等待,都化作了此刻心頭的暖意。
信鴿再次飛來時,帶來的絹紙上隻有一句話:“三日後,我來取紅衣。”
無雪看著那行字,指尖微微顫抖。她走到後園,桃花苗的枝頭竟也鼓起了小小的花苞。風穿過竹籬,吹得望舒草的花苞輕輕晃動,像是在為她應和。
她對著遠方輕聲說:“好,我等你。”
聲音被風帶著,越過聽雪崖的山巔,朝著那座藏在風雪裡的塔飛去。她知道,這一次,他不會再失約。因為桃花已開,春天已至,而他們的約定,終於要在這個季節裡,結出最甜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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