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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有名 線索,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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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線索,歸途

樓川手上的公務最近已經到了尾聲,這幾日夜間很少會聽見那些慘絕人寰的哀叫之聲。沈暄終於得以安眠。

明確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他便做好了一係列計劃,規行矩步,一點點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

首先便是最讓他感到緊迫的讀書問題。他找到墨硯,問他有沒有帶自己要溫的書?

墨硯不疑有他,嘴上埋怨沈暄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傷成這樣還不忘讀書,一麵又將那些線裝的書冊從包袱深處翻出來,供給沈暄。

沈暄又藉口自己精力不濟,讓墨硯讀給他聽。

墨硯自然無有不從。沈暄每日上下午各聽墨硯讀一個時辰書,然後便說自己需要休息,將人打發走。事實上,等墨硯走遠,他則會趁著自己記憶還清晰,再將聽過的內容謄抄一遍。

《詩經》《禮記》《春秋》《爾雅》……

等沈暄的傷口結上一層厚厚的痂,不再輕易流血撕裂的時候,他已經將這些書中的重點篇目都過了七七八八。因為聽過,也親自抄寫過,那些繁複的文字在他眼中於是和前世的簡體字一樣簡單易懂,甚至一些明顯就十分重要的段落句子,他也能磕磕絆絆地背誦下來。

而這些,左不過七八日的時間。

轉眼,霜降已過,冬月將至。

在沈暄埋頭苦讀的同時,福衝的審訊也得到了結果。

那容州刺史是條漢子,先前捱了數日酷刑都一聲不吭,可其人終究不是鐵石心腸,聽到福衝轉述的話,在牢獄中對樓川破口大罵,言語極儘汙穢。

沈暄每日時間緊張,這些他還是聽墨硯說的。

墨硯道,那容州刺史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舉手投足間,儘是瀟灑倜儻的文人風度。從來都沒有人見過他如此氣急敗壞。

“昨晚去膳堂用飯時,聽那些負責灑掃牢獄的仆役們說,白刺史已經將唇舌罵裂,口吐鮮血。”

而樓川不愧為“玉麵閻羅”,即便每日聽著這樣的汙言穢語,也是氣定神閒。

他仿若對那個所謂賬本勢在必得,知道白世再如何,也不過是困獸之鬥,於事無補,也並不在意。彷彿白世口中那個生不得善終,死後要入苦海煉獄的,並非是他本人一般。

可他耐得住性子,卻有旁人不這樣想。

沈暄想起兩日前,他讀書讀得眼花,出門散步時撞見的那一幕。

樓川站在一株兩人合抱粗的榕樹之下。身著深黑繡暗金紋的箭袖勁裝,身姿挺拔修長。有光影穿過葉隙,斑斑落在他驚絕的麵龐之上,讓那副總是顯得不近人情的硬冷麵容多了幾分柔軟色澤

可那實在是沈暄的錯覺。半弧的月亮門外,這副遺世獨立的場景如同一張頗具意境的畫。然而沈暄不過怔忡片刻,便很快清醒過來。他想,像樓川這樣一個彷彿由石頭雕塑而成的人,哪怕是用神話中的三昧真火去炙烤,去煉化,也不會有半分改變。

沒人能讓他心軟。

他看得清,可是在樓川麵前的男人卻沒有沈暄這樣的聰慧頭腦。

那人麵白無須,脊背微微佝僂。儘管身上穿著的衣料品質上佳,麵上神情也是張狂得意,但也還是輕易就能讓人猜出他的真實身份——太監。

那太監似乎是個起監察作用的角色,話裡話外都是樓川在容州耽擱了太久,貽誤了時機,耽誤了誰的大業。

具體是誰也並不難猜,多半是那位大皇子,即喻王樓慎。樓慎是皇後陳氏獨子,樓川既掛名在皇後之下,自然要為大皇子的事業鋪路。

樓慎大抵一直在催促樓川進度,唯見那太監慷慨激昂,彷彿樓川是什麼亂臣賊子一般,隻差把“無用”二字吐在他臉上。可不論他如何言語,樓川都巋然不動,險些將那太監氣個仰倒。

“儼王殿下!”太監怒極,“不要忘了您此行前來的目的。殿下派您前來,不是讓您風花雪月,樂不思蜀的!”

此番言語實在放肆,樓川向後遞了一個眼神過去,跟在樓川身後的侍衛便“哢嚓”將劍鋒出鞘半寸,露出寒芒。太監見此身軀一震,但很快便強自鎮定下來。

“你還想動我?”太監瞪圓雙眼,怒氣衝衝看著樓川和侍衛,“我是喻王殿下的人!”

那侍衛顯然是隻忠於樓川,纔不會管他究竟是誰的人。他分毫不管太監說了什麼,隻保持著淩厲的防備動作,冷心冷情同樓川一般無二,若非兩人樣貌實在不同,便說是手足兄弟也並無不可。

樓川沒有發話,麵前這人即便是天王老子,他也不會收劍。

樓川比太監約莫高出一個頭去,垂眸一瞥,便將那太監看低到塵埃裡。他油鹽不進,漠然聲道:“那你大可以到他們麵前告我一狀。本王早就說過了,想要賬本便急不得,若是不想要,本王即刻回京也無妨。”

說著,他想到什麼,忽而輕笑一聲,便連一個眼神都不肯施捨給太監了,“孰輕孰重都分不清的蠢貨。”

“你!”太監氣得麵紅耳赤。

也無怪他如此反應,這話說得實在氣人。身為所謂心腹,卻根本不知道主子想要什麼,可見其言語並不值得深究,不過是個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廢物。

但這太監好歹還有點腦子,估計也是害怕自己妄加逼迫會壞了喻王的事,即便此刻受儘屈辱,也沒敢再催促,隻是甩手道:“殿下的話小的已經帶到了,至於聽不聽,那就是儼王殿下您自己的事了。倘使日後殿下發怒,也請儼王不要忘記,小的是提醒過您的。”

“本王的生死榮辱,還輪不到公公操心。”說罷,他轉身背對太監,擺手讓侍衛送客。

侍衛這才收劍,半請半驅趕地將太監送走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院子裡遽然寂靜。榕樹枝乾粗碩,上麵爬著幾條蜿蜒的藤蔓。

樓川向前走了兩步,行至月亮門中線的位置時,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一轉臉,便與站在門洞外偷聽的沈暄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沈暄坦蕩回視。

光線自高處降落下來,在兩人之間斜著劃開一道分界線。

塵埃浮沉。

按理來說,坦白了身份,沈暄就是樓川陣營的了。即便隻是暫時的合作關係,也能達成片刻的和諧與安寧。可沈暄卻總覺得自己叛逆,否則何以一見樓川,自己就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如同一隻炸著刺的刺蝟,非要與人針鋒相對。

後來沈暄想,歸根結底,還是身份太不對等的原因。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所謂的平等可言,哪怕是站在同一陣營,沈暄也依然是案板上那塊毫無反抗之力的魚肉。而樓川纔是那個掌握生殺予奪之權的刀俎。

沈暄不喜歡這種關係,就好像不喜歡樓川此刻的眼神。

因為身高存在一定差距,樓川在看他時,眼瞼總是微微垂著。鴉黑的睫毛深長,所以也輕而易舉遮住他漆黑的眼瞳,讓人看不分明他的神情,也讓人感到不安。

這種不安來源於自己無法對危險做出精準的預判,就好像一個處在沙州上的人不能判斷何時會到來海嘯。

當然也來源於前世被霸淩的種種經曆。

沈暄自認不是一個強勢的人,也因為體弱,說起話來毫無底氣,那時的自己總是處在一個很被動的位置上。或是被擠到牆角,或是被推到在地。自己總是在被蔑視,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原因。

所以此刻,衣料之下,他的肩背微微繃緊。連帶看樓川那張本就不討人喜愛的,濃深到有些鋒利的五官,都心生厭惡。

討人厭的樓川衝他偏了偏頭,揚眉,戲謔說:“真是……巧,沈三公子又出來散步?”

沈暄直視著他,也是笑,說出口的話同樣也是毫不客氣,“我以為儼王殿下應當記得家中還有外人在的。”

兩人目光對撞,頗有些針尖對麥芒的意味在。

樓川說:“沈三公子伶牙俐齒、”

“彼此彼此。”沈暄語速雖慢,卻也當即道:“殿下不也口燦蓮花?”

一場交鋒下來,兩人誰都沒有占得上風。他們皮笑肉不笑地相互致意,維持著浮於表麵的平和,然後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自那之後,沈暄就沒再見過樓川。再聽到他的訊息,便是今日在墨硯口中。

墨硯說:“白刺史顧念妻兒,最後還是鬆了口。他說他可以說出賬本的下落,隻是他要親口同儼王說。殿下去了,白刺史讓他附耳過去……”

墨硯實在適合當一位說書人,說道此處,還刻意壓低聲響,營造出一種壓抑漆黑的牢獄氛圍。

沈暄寫著字——經過幾天的練習,他的毛筆字好歹是能看了,也敢展現在墨硯麵前——他頭也不擡,便對墨硯說:“然後他對著儼王殿下的俊臉,吐了一口汙血。”

墨硯大驚,“公子怎麼知道!”

瞧他這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沈暄無奈一笑。聳聳肩膀,“話本裡都是這樣寫的。”

想表達自己血性,就總要往反派臉上吐些什麼,或是血,或是唾沫,好像吐出來的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液體,而是一計響亮的耳光,一捧能將一切灼燒殆儘的濃硫酸。

墨硯趴在桌上,嘟囔著不服。他不死心,非要問:“那話本裡尋常還寫,會趁著人家附耳過來的時候,咬掉他半個耳廓。”

沈暄覺得好笑。雙手交疊壓在桌麵,身體微微前傾,問他,“你覺得可能嗎?”

不等墨硯回答,他又說:“隻怕白刺史剛張開嘴,就要被儼王削掉半截下巴了。”

墨硯歎息,“儼王殿下倒也能忍,我若是被人家唾麵,必然是要拚個你死我活的。”

沈暄輕笑一聲,執起筆,又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所以儼王殿下才能走到今日。忍人所不能。何況被噴一臉血,卻能換的一樣舉足輕重的東西,也不算虧。”

墨硯深感認同,連連點頭,“也是。”

能忍的儼王殿下在得知賬本下落的次日,便整頓行李,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出發回京。

嶺南與榮京城相距千裡,又帶著一大幫需要被帶回去宣判的罪犯,這一程,少說也要一個月。

占了病號身份的便宜,沈暄還得到儼王殿下大發慈悲賞賜的一輛馬車。他坐在馬車上,掀起簾子回眸去看,整肅的隊伍之後,熱鬨過的府宅人去樓空,於清冷中變成小小一點。

樓川到底沒有故意折磨兩位老人,臨行前還特地派人去沈府告知一聲。沈老先生和張老夫人一大早前來送他,除了細細的叮嚀囑咐,還給他帶了許多厚實衣裳,和給沈家其他人的禮物。此刻墨硯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一邊抱怨兩位帶來的東西太多,一邊任勞任怨地收整。

他們很快就出了容州城。

沈暄還是頭次坐古代的馬車,顛得有些發暈,不時就需要探出頭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樓川原本騎馬跟在後頭,守著那些根本不可能逃脫的罪犯,後來對上幾次視線,他便策馬上了前來。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目不斜視,望著前方蒼翠中他們蜿蜒的行軍路線,仍然是略帶譏諷的口吻——這人實在討厭,似乎不這樣便不會說話了一般。他說:“沈公子身嬌肉貴,這一路,怕是要受不少罪過。”

墨硯不明白他們之間的暗流湧動,懵懵地看著這殺神一樣的儼王殿下過來關心他們的公子。

沈暄當然不會像墨硯一樣單純,隻是他暈的厲害,根本沒心思反駁。他隻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幅度小到像秋日裡即將凋零的殘花敗柳。

順著樓川的話說,他道:“是我無用,拖累了諸位。”

他難受之下的順從讓樓川感到意外,但他也沒再出言諷刺什麼。沈暄趴在窗上閉目養神。過了片刻,感覺馬車停了一下,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掀起車簾鑽了進來。

是樓川。

沈暄掀起眼簾看他,眼神病懨懨的,反倒沒什麼力氣再生波瀾。

兩人的視線相撞,不知為何,樓川止住了動作。

他保持著那個似乎是要上前來的動作,卻沒有上前。隻是從懷中掏出一個用軟木塞塞住的青瓷小瓶,略略發力甩到沈暄懷裡,又轉身下了馬車。

稍有些分量的瓶子砸在腿上,帶來些許痛感。沈暄拿起瓶子,和湊上來的墨硯一起看,發現那是一瓶清新醒神的糖丸。

沈暄自己吃了一顆,又分給墨硯一顆。有點像薄荷的味道直衝腦門,過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好受許多。雖說還是頭暈,卻已經不想吐了。

他想,樓川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很惡劣。

心神一動,沈暄掀起窗上掛著繡花樣的布簾。

日到中天,他們進了郊野,走在一條荒草叢生的小路上。遠方能看見起伏的丘陵和上麵蒼茫的植被。

沈暄第一眼沒看見樓川,又回頭去看。樓川又落在了那幫犯人旁側。距離很遠,從沈暄的視角,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那黑衣裡的暗金在日光下仿若流動,波光粼粼。

但樓川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沈暄的視線,在他看向自己的同時,若有所感,也垂眸看見了他。

他又上前來,張口就問他,“活了?”

沈暄心中剛才那點動容就煙消雲散。

“托殿下的福。”他沒好氣說:“還沒來得及死。”

樓川哼了一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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