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有名 利弊權衡(修)
利弊權衡(修)
樓川實在是個殘忍的人,輕飄飄兩句話就戳中了齊言穿書而來後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
回到房間,安撫好被嚇怕的墨硯,齊言當晚便做了兩個夢。
先是走馬觀花,想起了前世的事。
現實的齊言,家境算不上多麼優渥。
在生下他之前,父母是本分種著自己那一畝二分地的農民,膝下還有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兒。生下他之後,父母把地承包出去,帶著他們姐弟倆去了城市打工,成了大城市中碌碌而擁擠的工蟻。
說得冠冕堂皇些,是為了多賺些錢,讓家裡的條件更好些。可撕開這塊在外人麵前粉飾的布,底下的真相,卻是為了齊言那從出生起就註定要跟一輩子的病——先心病。
齊父齊母文化程度不高,不把產檢當回事。恰逢當年收成不好,兩人都心情鬱鬱,齊父每天都在家裡吧嗒吧嗒地抽焊煙,生活習慣極其不良。不大的地方成天彌散著一股濃鬱的煙味,以至於齊言出生後心臟畸形,房室瓣膜缺損。
對於齊家這樣的窮苦人家而言,生出這樣一個兒子無疑是雪上加霜。可齊言偏偏是個男孩兒,對具有傳統的傳宗接代、延續香火觀唸的齊父來說,便是死也不能放棄這個孩子。
從齊言查出病來,他們就經常帶著齊言跑醫院。小地方醫療水平不高,醫生建議,可以帶著孩子去大城市看看,做了手術,說不定還能恢複到和正常人一樣。
但不知是哪裡傳來的謬誤深入人心,使得手術二字有如洪水猛獸,讓人唯恐避之不及。
他們害怕齊言死在手術台上,便一味地保守治療。等到他們終於覺得自己攢夠了一場手術的巨額費用,攢足了破釜沉舟的勇氣,齊言的病卻已經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期,積重難返,再也不能痊癒了。
齊父齊母當時的心情如何齊言不得而知,他自己是沒什麼實感的。聽到自己活不過十八,反而鬆了口氣。
他覺得這樣也好,至少不用為了所謂的痊癒可能四處奔波尋醫,也不用因為頻繁轉學變得性格孤僻受人欺淩。
可這時,他姐姐齊諾卻站了出來。她說她就不信這世上有治不好的病。然後毅然決然選了理科,高考後去了醫科大。
當時齊言想,他真是太幸運了,能擁有齊諾這樣天底下最好的姐姐。但他也不知道,在齊諾心裡,對他更多的卻是怨恨。
說來可笑,他和姐姐的第一次談心是在病床前。
彼時姐姐即將大學畢業,成績在醫學院中名列前茅,滿足各項保研的條件,前途無可限量。而他已經病入膏肓,到了不治療就幾乎沒發生存的地步。
他帶著氧氣麵罩,呼吸的聲音很重。姐姐坐在床邊看著他。
齊諾那樣一個愛美,出門一定要化妝的女孩子,那天卻素著一張臉,坐在他病床前。齊言看到,她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床邊的監護儀滴滴答答,有規律地響著。
齊言剛住院的時候聽著這個聲音,隻覺得心煩意亂,後來倒也習慣了。
他轉頭看向齊諾,用儘全身力氣才扯出一抹笑,對她說:“姐,你以後不要這麼拚命了。”
這些話他其實很早就想說了。他想象過齊諾聽到這番話之後的許多反應,卻沒想過,齊諾會說:“都是因為你呀,你不知道嗎?”
齊言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聽見這些。他預感到什麼,眼中露出驚慌。
而齊諾卻像是沒有注意,她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他。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流露出來仇視,怨憤。那是齊言永生永世也忘不掉的眼神,不像看她即將命喪的親弟弟,倒像是看著仇人。
她平靜對齊言說:“你知道沒有你之前我有多快樂嗎?那時候家裡窮,住著的屋子又小又破,可爸媽都很愛我。我每天瘋跑,瘋跳,在外麵和彆的小孩滾一身泥巴,回家之後,也沒人責怪我。爸爸給我燒熱水,媽媽用毛巾仔仔細細地為我擦臉,那時的日子多好呀,你為什麼要來呢?”
“你來也就罷了,偏偏還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爸媽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我也要因為你的病,被迫懂事,被迫強大,甚至被迫去裝一個成熟的大人,學我並不喜歡的醫學。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學科其實是化學嗎?你知道我最想做的,其實是一個隻用專心在實驗室的研究員嗎?你什麼都不知道。”
齊言已經說不出話來,隻剩眼淚不斷從眼眶滑落。他感覺自己的心跳紊亂,馬上就要因為齊諾的這幾句話生生痛死。
他艱難開口,聲音在各種儀器的聲響中,微渺得幾不可聞。“你從沒對我說過。”
齊諾的眼眶也已微微泛紅,她說:“是你從來都不在意這些。”
“爸媽為了你從農村搬到這裡,為了你不斷地尋醫問藥。我們一家人的生活都因為你而天翻地覆,可你卻什麼都不知道,既然已經拖累了這麼深,又為什麼不肯……”
後麵的話齊言再也沒機會聽清了。儀器尖銳警報響徹雲霄,餘光中齊諾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齊言從來都不知道齊諾的心裡有這麼多的怨恨,也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存在會讓這個家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是他打破了齊家原本平靜的生活,是他搶奪了原本該是齊諾的愛。
“對不起……”闔上眼的前一刻,齊言聽到自己輕聲呢喃。
齊言睜開眼,兩顆碩大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滑落下來。
他怔怔地望著天頂橫支的房梁,心裡湧上無儘的悲傷。彷彿是傷口又崩裂了,又或許前世的心疾已經烙刻在了靈魂裡,他心臟鈍痛。
穿書也好,他想。離開了那個世界,沒有一個病骨支離的齊言拖累,齊家隻會更好。齊父齊母會輕鬆一些,齊諾,或許也還有機會,選擇她更喜愛的化學。
何況老天待他不薄,還給了他重活一次的機會,雖是鳩占鵲巢,卻也能體驗一番身體健康的感覺。
“我應該沒有遺憾的。”齊言抹去淚光,雙手交疊壓在腹上,希望用一個平靜的姿勢,換得心緒的安穩。他想,“我不該有遺憾的。”
隻是強忍著淚意睡去,也未能換來安穩的後半夜。齊言頭腦混沌,投射著前世點點滴滴的吉光片羽浮現又消散,彷彿靈魂已經漂浮在世外,等他終於落到實地,自己就又變成了沈暄。
他此刻分明就是沈暄,可他依然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見了目睹了自己的一生。
他看見自己在考場上,連那些用繁體寫成的題目都看不懂,絞儘腦汁都寫不出一個字來。自然而然,他落榜了。成為康朝建製以來,考得最難看的一個。他走在街上,無數人對他品頭論足,說他舉子的身份是沈家花錢買來的,此人根本就是草包一個,壓根沒有真才實學。
他聽得難堪,羞憤難當,一路落荒而逃跑回沈府。
剛到沈府大門,便有烏泱泱一大幫人馬將他堵在門外。他還沒見過沈家的人,看不清那些人的臉。但他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沈父沈母立於中央,身側站著專程回家的丹王側妃沈昭。他們冷眼看著自己,而沈暄的兄長沈旭正提著一柄長劍,直指自己心口,高聲嗬斥,究竟是何妖人占據了他弟弟的肉身!
齊言倉皇搖著頭,說出來的話是那麼蒼白。
他努力讓自己裝無辜,用沈暄那溫潤柔和的眼睛對著沈旭說:“兄長,你在說什麼?”
然而沒人聽他的。每個人都看穿了他皮囊底下來自異世的靈魂,試圖用各種酷烈的手段逼他離開。他被反綁著,壓跪在地上,擡起頭,滿目都是看不清臉的高大身影。他們居高臨下看著他,伸出無數雙形似妖魔的大手。目光一轉,他看見樓川站在人群之後。原本毫無表情的一張臉在與他對上目光的一瞬間,提起森然一笑。如同叢林中磨牙吮血的惡狼。
那目光太可怕,齊言再度驚醒。過於駭人的噩夢叫他的渾身在瞬間漫上一層冷汗。心臟砰砰跳著,幾乎要撞裂傷口。
擡手壓著心臟,齊言半晌才感覺自己緩過些許。也就是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屋子裡還有一個人。不是墨硯,而是樓川。
樓川抱臂擋在門口,晨起的曦光為他渾身鍍上一層白金般的硬冷光澤。身前的福衝拱手向他彙報什麼,但他顯然沒有在聽。鴉色的眼睫下,樓川望著他的眼瞳淡漠,像是被驚動之後不耐的回眸一眼,又好像已經注視了他良久。
齊言被汗浸濕的眼睛也同樣看著他。
誰都沒有對誰說什麼,倒是福衝,因為門口有樓川的身影擋著,沒能看到榻上的沈暄已經醒了,還在自顧自說著。
“……其餘均已認罪伏誅,唯有容州刺史白世咬死不認與丹王之間的關係,始終不肯說出賬本的下落。”
樓川收回目光,也不在意這些事情會不會被齊言聽到,沉聲令道:“繼續去查,那麼重要的東西,他必親自保管。”
他擡手捏著自己的手腕,轉轉脖頸,狹長的眼尾劃出一道近乎殘忍的弧光。“旁的不說,單是囤養私兵這條,就足夠他九族死儘。你親自去告訴他,若是拿出賬本,供出主謀,量刑一事便還有斡旋的餘地,本王可以保他妻兒不死,但若他依然負隅頑抗,等此事上達天聽,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是!”福衝聽令。
“去吧。”樓川擺手:“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選。”
福衝便領命而去。
轉瞬功夫,日頭已然升高。日光變得有些晃眼。朦朦的光線穿過窗棱,在地上投下一片虛白的光影。
隔著這道光影,齊言看向樓川。
樓川和齊言,乃至沈暄之間,都沒有什麼深情厚誼,犯不著在他沉睡時前來探望,還毫不在意地在他麵前談及公事。所以那些話,齊言以為,樓川不僅僅是在說什麼容州刺史,更是說給他聽。
齊言是個現代人,讀書時候成績也隻是中上。可那是因為他常年需要住院,很少能將一個學期的內容完整學完。他有齊諾那樣一個從小被稱為神童的姐姐,那他自然也不會太蠢。
他能看得清現在的局勢,也明白,對現在的自己而言,什麼纔是最優解——忘記自己齊言的身份,徹徹底底成為沈暄,依附樓川,起碼在回到沈家之前,他要虛與委蛇,讓樓川知道他有價值。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了千千萬萬步。然後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注視著樓川,啞聲說:“我聽你的。”
樓川還是站在門邊,身形挺闊筆直,如同廟宇中聞俗世悲歡卻始終不動如山的神佛塑像。明白的天光下,齊言……不,是沈暄。沈暄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知道,樓川費這麼多心思,要的就是他的配合。
一息之後,樓川動了。
他行至桌邊,倒了杯水,又到沈暄榻邊,將這杯還泛著熱氣的溫熱的水,單手遞到沈暄麵前。
樓川垂眸望著他,豔紅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錯。”他說:“還算聰明。”
沈暄接過水杯,未置一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