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隱 第9章
-謝臨舟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慵懶笑意,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葉棲棠死寂的心湖裡激起千層浪!北境!那是葉家世代鎮守之地!是她血脈相連的故土!更是她心中永不癒合的傷疤!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她!他看出來了?怎麼可能?!她偽裝得如此徹底!這張臉,這身卑微的姿態,這啞巴的身份……他怎麼可能……
但理智如同最後的堤壩,死死攔住了翻湧的情緒。她渾濁的眼睛裡瞬間盈滿了“茫然”和“恐懼”,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驚恐的“嗬嗬”聲,拚命搖頭,彷彿完全聽不懂這位貴人在說什麼,隻是本能地畏懼著這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審視。
“七殿下!”王嬤嬤慌忙上前一步,帶著幾分惶恐和討好,“您……您說笑了!這啞婆子……粗鄙不堪,哪裡懂得什麼北境冰雪……不過是……是個懂點鄉下土法子的粗使罷了……”
謝臨舟的目光並未離開葉棲棠的臉,唇角笑意更深,帶著一絲玩味:“哦?是嗎?本王倒是覺得……這土法子,有趣得很。”他收回摺扇,扇柄在掌心輕輕敲打,目光掃過床上氣息稍平、但依舊昏迷的李婉如,“方纔那手……簪刺穴位,排淤祛痰,雖手法粗陋,卻頗有奇效。不知嬤嬤……師承何處?”
葉棲棠喉嚨裡“嗬嗬”著,雙手胡亂比劃著,指向北方,又做了個放牧的動作,表示是看牧民給牛羊治病學的。
“牧民?”謝臨舟挑眉,似乎覺得更有趣了,“北境牧民……確實有些獨特的療傷手段。本王也曾遊曆北疆,見過不少。”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隻是……嬤嬤這手法,似乎……比尋常牧民高明些?”
葉棲棠心頭警鈴大作!他果然在試探!她連忙更加用力地搖頭,臉上擠出卑微討好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婉如,做了個祈求的動作,表示自己隻是碰巧。
“殿下!”王氏此刻也回過神來,她看著女兒雖然依舊昏迷但呼吸平穩了些,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也顧不得許多,撲到謝臨舟麵前哭求道:“殿下!求您開恩!這啞婆子……阿棠她……她或許真能救婉如!求殿下……讓她試試吧!”
謝臨舟的目光在葉棲棠身上停留片刻,又掃過王氏和王嬤嬤焦急的臉,最終落在李婉如灰敗的臉上。他輕輕搖著扇子,彷彿在權衡什麼,片刻後,才悠然道:“也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既然她有此手段,便讓她試試吧。”他看向葉棲棠,眼神帶著一絲深意,“阿棠嬤嬤,本王……很期待你的表現。”
葉棲棠如蒙大赦般連連點頭“嗬嗬”應聲,慌忙退開幾步,重新縮回角落的陰影裡,彷彿要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審視。後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單衣。
謝臨舟不再看她,轉向王嬤嬤:“李大人情況如何?本王既來了,也該去探望一二。”
“老爺……老爺方纔又咳血了……太醫們……唉……”王嬤嬤聲音哽咽。
“帶路吧。”謝臨舟神色淡然,彷彿隻是去探望一位尋常的臣子。
王嬤嬤連忙引著謝臨舟離開李婉如的閨房,朝著李崇山的書房走去。臨走前,謝臨舟狀似無意地回頭,目光再次掃過角落裡的葉棲棠,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葉棲棠死死低著頭,直到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冰冷的銳利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凝重。
謝臨舟……這個看似閒散的七皇子,絕非表麵那般簡單!他剛纔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帶著精準的試探!他懷疑她!而且……似乎對北境格外敏感!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攫住了她。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打亂了她原本的計劃!
丫鬟們很快按照葉棲棠那張“鬼畫符”藥方,熬好了藥。藥汁漆黑粘稠,散發著濃烈刺鼻的辛辣氣味,混雜著薑的辛香和一些難以名狀的草藥味。
“這……這能行嗎?”王氏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猶豫不決。
葉棲棠喉嚨裡“嗬嗬”兩聲,上前一步,接過藥碗。她走到床邊,示意丫鬟扶起李婉如。然後,她拿起一塊乾淨的布巾,蘸了藥汁,小心翼翼地在李婉如胸前那幾處被她用銀簪點刺過的穴位上塗抹、熱敷。藥汁帶著灼熱感,刺激著皮膚。
接著,她又端起藥碗,用勺子舀起一點,示意丫鬟給李婉如喂下去。
王氏和王嬤嬤緊張地看著。
藥汁入口,昏迷中的李婉如眉頭緊皺,似乎感到不適,但並未嘔吐。一碗藥,在丫鬟的幫助下,艱難地喂下去大半。
時間在焦灼中流逝。
約莫一炷香後,李婉如的呼吸似乎又平穩了一些,雖然依舊微弱,但那種瀕死的窒息感減輕了。她緊鎖的眉頭也微微舒展。
“好像……真的有用!”王嬤嬤驚喜地低呼。
王氏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看向葉棲棠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複雜。
葉棲棠麵無表情,隻是默默收拾著藥碗。她知道,這不過是暫時的緩解。李婉如的肺腑已被疫毒侵蝕嚴重,她開的方子隻是最基礎的清熱化痰、固護肺氣的藥,配合外敷刺激穴位,勉強吊住一口氣罷了。想要痊癒,難如登天。但這,正是她需要的效果——讓李府的人看到希望,卻又離不開她!
訊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死氣沉沉的李府。
“聽說了嗎?西跨院那個又啞又醜的阿棠婆子,用土法子把三小姐救回來了!”
“真的假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啊!”
“千真萬確!王嬤嬤親口說的!那婆子畫了張鬼畫符,熬了碗黑藥湯,給三小姐灌下去,又抹了抹胸口,人就緩過來了!”
“天爺啊!真是神了!”
“老爺那邊……好像也用了她的法子,咳血也少了些……”
恐慌絕望的氣氛中,葉棲棠這個卑微醜陋的啞婆子,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瞬間成了李府上下關注的焦點!雖然鄙夷依舊,但更多了一絲敬畏和……一絲寄托!
葉棲棠的生活瞬間變得“忙碌”起來。
她依舊住在西跨院那間破敗的耳房,但每日天不亮,就有各院的丫鬟婆子提著燈籠等在院門口,或是哀求,或是命令,請她去給自家染病的主子或親人“看看”。王嬤嬤更是直接下令,讓她每日除了照顧李婉如,還要去李崇山書房“當值”,隨時準備應對他的咳喘。
葉棲棠來者不拒。她沉默地穿梭在瀰漫著死亡氣息的院落間,臉上永遠是那副麻木卑微的表情。她從不說話,隻用那套粗陋的推拿按壓手法和同樣簡陋、甚至可笑的“鬼畫符”藥方應對。
她的藥方千奇百怪:有時是幾片生薑搗爛外敷,有時是某種隨處可見的野草熬水,有時甚至隻是讓人多喝熱水。但奇怪的是,經她“處理”過的病人,病情雖未必好轉,但那種急劇惡化的瀕死感,卻總能得到一絲緩解!
這近乎“神蹟”的效果,讓“啞婆子阿棠”的名聲在李府底層仆役中迅速傳開,甚至隱隱傳到了府外。王嬤嬤對她的態度也愈發微妙,從最初的利用和忌憚,漸漸多了一絲倚重。她甚至破例給葉棲棠換了一身稍乾淨的粗布衣裳,雖然依舊破舊,但不再是那身散發著惡臭的襤褸。
然而,葉棲棠的心卻如同繃緊的弓弦,一刻不敢放鬆。她知道,自己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謝臨舟那日的話語和眼神,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而李崇山書房,更是龍潭虎穴!
這日午後,葉棲棠被喚去李崇山書房。李崇山的精神似乎比前幾日好些,靠坐在軟榻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了許多。王嬤嬤侍立一旁。
“阿棠……”李崇山聲音沙啞,目光沉沉地落在葉棲棠身上,“你……那日……為何阻我服藥?”
又來了!葉棲棠心中警鈴大作。她喉嚨裡“嗬嗬”著,做出火燒喉嚨、痛苦萬分的表情,又指了指那丹藥,連連搖頭。
“你是說……那藥……吃了會如火燒?”李崇山追問。
葉棲棠用力點頭。
李崇山眼神閃爍,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懂藥性?”
葉棲棠茫然搖頭。
“那……你如何知道那藥不能吃?”李崇山步步緊逼,目光如鷹隼般鎖住她。
葉棲棠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困惑”和“無辜”,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那丹藥的方向,做了個嗅聞的動作,然後露出厭惡和害怕的表情,彷彿隻是單純覺得那藥氣味難聞、令她不適。
李崇山盯著她看了許久,似乎想從她臉上那層厚厚的偽裝下看出些什麼,但最終隻看到一片卑微的茫然。他疲憊地揮揮手:“罷了……你……下去吧。”
葉棲棠躬身退出書房,後背已被冷汗浸透。李崇山的疑心越來越重了!他也在試探她!
回到西跨院,葉棲棠剛走進自己那間破敗的耳房,關上門,身體便猛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劇烈地喘息起來。偽裝帶來的巨大壓力如同沉重的枷鎖,幾乎要將她壓垮。
她走到牆角,挪開一塊鬆動的磚石,從裡麵取出一個小布包。布包裡,是那張從假山石縫中得來的、記錄著李崇山與太子密謀的殘信!指尖撫過上麵冰冷的字跡,父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再次浮現眼前!
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李崇山!太子!這些劊子手!他們必須死!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需要證據!更多的證據!足以將他們徹底釘死的證據!
深夜,萬籟俱寂。
葉棲棠如同幽靈般溜出耳房。她避開巡夜的婆子,憑藉著對府邸的熟悉,悄無聲息地潛行至李崇山書房附近。書房內燈火已熄,李崇山應已睡下。
她的目標,是書房外間那個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她懷疑那裡有暗格!
她如同狸貓般翻窗而入,落地無聲。書房內瀰漫著濃重的藥味和墨香。她屏住呼吸,藉著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摸索到書案旁。
書案厚重,雕刻著繁複的花紋。她指尖沿著桌案的邊緣、抽屜的縫隙、以及桌腿的雕花處,一寸寸地仔細摸索、按壓。動作極其輕微,如同羽毛拂過。
時間一點點流逝。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混入臉上的汙垢。冇有……還是冇有……難道暗格不在這裡?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指尖觸碰到書案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的、與桌腿雕花融為一體的凸起!那凸起極小,觸感冰涼,微微凹陷!
找到了!
葉棲棠心臟狂跳!她小心翼翼地將內力凝聚於指尖,輕輕按了下去!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細不可聞的機括聲響起!
書案側麵,一塊看似完整的雕花木板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暗格!
葉棲棠屏住呼吸,伸手探入暗格。指尖觸碰到幾卷捲起來的紙和……一個冰涼堅硬、帶著棱角的金屬物體!
她迅速將裡麵的東西全部掏出,藉著月光一看:是幾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以及……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通體黝黑、入手沉重、刻著複雜紋路的玄鐵令牌!令牌正麵,刻著一個猙獰的獸首圖案!
密信!令牌!
這絕對是李崇山最核心的秘密!
葉棲棠強壓下心中的狂喜,迅速將東西揣入懷中,然後小心地將暗格複原。她不敢停留,立刻原路退出書房,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耳房,她插好門閂,點亮一盞如豆的油燈。燈光昏暗,映照著她臉上猙獰的“瘡疤”和那雙因激動而異常明亮的眼睛。
她顫抖著手,拿出那幾封密信。火漆完好。她不敢拆開,隻能藉著燈光,仔細辨認信封上的字跡和落款。
一封寫著:“密呈太子殿下鈞鑒……”
另一封寫著:“晉王行蹤密報……”
還有一封……落款竟是:“北境暗樁丙字七號”!
北境暗樁!
葉棲棠瞳孔驟縮!李崇山果然在北境安插了探子!是為了監視葉家舊部?還是為了……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那塊玄鐵令牌上。令牌入手冰冷沉重,獸首圖案猙獰可怖,透著一股陰森的殺氣。令牌背麵,刻著一個小小的篆體字——“淵”!
“淵”?
這是什麼組織的令牌?為何藏在李崇山最隱秘的暗格裡?
葉棲棠摩挲著那個冰冷的“淵”字,心中疑竇叢生。這令牌的形製和紋路,她從未見過。但直覺告訴她,這絕非尋常之物!或許……與太子有關?或者……是李崇山另一條不為人知的暗線?
她小心翼翼地將密信和令牌重新包好,藏回牆角的暗洞。有了這些東西,她離複仇的目標又近了一步!但謝臨舟的懷疑、李崇山的試探、以及這塊神秘的“淵”字令牌,都如同新的迷霧,籠罩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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