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怪物之下的怪物
怪物之下的怪物
“滴！”
“滴！”
“滴！”‘
昏暗的光線下，我睜著眼睛，隔著透明格擋物無聲地看著一張又一張床艙從房間搬離。離去的床艙不是流著大灘的血液，就是這艙體內的東西暴動。看上去可怖，但艙體隔音不錯，所以，所有在這房間發生的一切在我看來都靜默無聲，隻有在艙體開啟的時候，我的耳朵纔有一點作用。
一個。
一個。
一個。
又一個。
直到……
我默默數著被推走的床艙數量數，直到偌大的房間裡隻剩下我一個人。
“大門開啟。”機械音從緊閉的沉重大門處響起，下一秒，厚重大門自動往兩側退去。
我吸食著鼻尖套著的管子裡帶來的清涼氣息，無力地眨著眼，朦朧中幾名多克朝我走來，包裹著我的床艙頂部完全開啟，我感受著冰冷的儀器貼上我的麵板，輕微的刺痛從手肘傳來。
沒了其他床艙，這房間除了滴答作響的儀器和多克動作帶來的摩擦，安靜得過頭。我合上眼睛，緩慢接受著新鮮的氣體，似睡非睡。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過了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我身子一輕，禁錮我的儀器撤去，大腦愈發昏沉，我歪著頭，沉入這突然的暈眩。
失去意識前，他們推著我的床艙，離開了這昏暗的地方。
再睜眼時，四周變得明亮，這是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沒有之前呆的地方大，也沒有罩著我的狹小艙體，我試探性地伸手往兩側一摸，是空的，我直起身子，四處看了看，原來，我的床艙變大了。
“紀林，你流血了。紀林！紀林！”
昏暗憋悶的記憶褪去，鼻尖嗅到一抹清香，我回過神，就看見逢生一臉凝重地虛握著我的手腕。我的手不知何時搭在葉片上了，鮮血透過指縫，滴落在葉片上。
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正大剌剌的橫在手心，血肉模糊，好不恐怖。我盯著這傷口看了一會兒，恍然想起方纔在屋外被推搡時感受到的刺痛，應該是在那時候劃傷的。
“可能是不小心劃到的，問題不大。”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想著屋內沒有包紮的藥品，便按響了床頭的搖鈴。
憶起那抹香，我問逢生：“逢生，你有聞到什麼味道嗎？”
“不都是消毒水味嗎？”逢生四處聞了聞，一臉茫然。
“可能是我聞錯了。”我含含糊糊地答道，視線卻朝向窗邊的維吉斯身上，翠綠葉子上滴著斑駁的血漬，我擡手試圖將其拭去。
奇怪，血漬乾的這麼快的嗎？
隔日，放風時間。
我和逢生來到老地方坐著，我沒帶書，許是受了回憶的影響，我懨懨地乾坐著發呆。
“w739它……最後會去哪？”我戳了一旁看書的逢生，小聲詢問。
昨日的突發事件對聖西亞住民來說並無任何影響，他們不會為w739的死而驚訝，也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示，就好像不論是誰，死亡對他們而言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包括他們自己。
怪不得能來聖西亞，無論病的得多離譜，總能病到一塊兒去。
“紀林，你是被嚇到了嗎？”逢生眉尖微蹙，他問我。“你從昨天開始，情緒就不太正常。”
“沒有，這並不足以嚇到我。”聽到逢生的問話，我一愣，而後搖頭，腦中閃過這數月裡見道的那些通往大門的急救床，“它會和之前那些一樣，出院嗎？”
“是，它們都要出院的。”711在一旁搭話。
“它是死了對嗎？死了也能出院？”我不理解，“可它們死了，死物出院能去哪？它們又不像活人一樣能走能跳的。”
“怎麼這麼好奇出院這件事？”711眯了眯眼，目光直直朝我看來。
“當然好奇，我從未離開過這裡，我不知道他們怎麼來，也不知道怎麼離開，我對外界一無所知。更何況我治好以後總要出院的。”頓了頓，我又問向一旁的711，“它們會有自己的墳塚嗎？就像你和我說的一樣。”
“墳塚。你這都記得？”711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輕笑出聲，“或許吧。”
“紀林，你就這麼想出去？”逢生來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當然，不是你說外麵比這好的嗎，我當然感興趣了。”我奇怪地轉頭去看逢生，他自己說的都忘了？
“或許出院還不如在這方寸之地安穩呆著好。”逢生語氣淡淡，“紀林，出院並非易事，它並不輕鬆，也並不快樂。”
“逢生，”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你的話很矛盾。”
逢生不再說話，711倒是輕哼一聲。
吵鬨而活躍的聲音從住宅大門響起，院門處擠著一堆人，聖西亞又迎來一批新人。他們隻帶了個小包袱，步伐輕快地跟在多克身後，不同於住民的平靜，他們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那一雙雙眼睛大膽而警惕地四處觀望這修養之地，環顧四周地神情裡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喜悅，以及……貪婪。
人群角落裡一位少女安靜地跟在其中，她與彆人都不同，她多了一樣其他人都沒有的東西，它很吸引我，因為我也沒有。
“又來人了。”逢生頭也沒擡，隨意翻了一頁書。
“一年又過去了。”711身子往後癱成一張餅。
一年。我垂下眼眸，暗自嚼著這兩個並不陌生的字眼。
時間竟過的這般快，我頭一次感受到了時間的速度。
今年較於以往，有些不一樣了。
我的大腦在治療過程裡變得空蕩蕩的，但左邊跳動的心臟，卻被塞滿了不大不小的東西。
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在他們三人有意無意的熏陶下，我的眼裡不再隻是空洞的白，我的生活也不再隻是日複一日的單調獨白。
我對於我，包括我之外的一切開始有了淺顯模糊的認知。
我的內心，正在變得充盈。
“謝謝你們。”我衝他們樂滋滋地笑著。
“你發燒了？”711古怪地盯著我。
“沒有呀。”
“莫名其妙就道謝，怪驚悚的。”說著，711摸了摸手臂，順便給我展示了一下他口中的雞皮疙瘩。
“我現在不是蠢蛋白癡了，我知道很多東西了。”我收起笑容，認認真真地說：“你們是好人。”
逢生還好，他本就淡淡的，一般很難看出他的情緒。聽到我的話，他不過輕輕看了我一眼，就收回目光去看書了。
711倒是比逢生要好懂，他的一切幾乎都寫在臉上，就好比現在。
他笑容凝滯在嘴角，又是一臉震驚的模樣，眼睛都要瞪凸了，看著有些詭異。
“怎麼了？”我疑惑問他。
“……沒事。”711擺擺手，艱難捋平了他略顯猙獰的麵孔。
沉默許久，我等來了711的大笑，他笑彎了腰，笑出了淚花。
有這麼好笑嗎？我實在納悶。
看來我對情緒的認知還並不完全。
“你說錯了紀林。我們可不是什麼好人。”711抹掉眼角的淚珠，平複了過於激動的情緒，“準確來說，聖西亞就沒有好人。如果，我是說如果，哪天我成了和w739一樣不倫不類的怪物，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坐我身邊同我嬉鬨聊天嗎？”
“當然，你又不會害我。”我理所當然地點頭。
“怪物是沒有理智的，紀林，我會傷人，也會吃人。我並不是什麼好人，逢生也好，68663也罷，都不是好人。換句話說，能出現在你身邊的，在聖西亞活下來的，全都是怪物。”711舉起手，他看著手緩緩說道：“你應該也清楚了，聖西亞到處都是怪物。”
沒錯，聖西亞怪物很多這件事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放風時間我偶爾能見到突然冒火的、冒水的、憑空消失的、或是突然發芽的住民，隻要放風時間突然出現此類情景，這些住民就會被蒙麵人和多克打包帶去銳塞的辦公室。
那個先前被砸出來的大坑裡，也填滿了清涼的水。
這水是從一位住民身上流出來的。
就在大坑出現後的沒幾天，我麵無表情地盯著水源從那個住民指尖流出，又見另一位住民身上飄下花葉，落在蓄滿水的巨坑之上。
就這麼短短一瞬間，那個醜陋的大坑成了一個漂亮的觀景台。
我欣賞完這賞心悅目的觀景台後，麵無表情地問逢生和711:“你們的呢？”
“你猜。”711嬉皮笑臉的。
看得我一股無名火。
哈，好笑嗎？
我都沒有。
我都不會。
我不羨慕，一點都不。
711摩挲著手指，一團微弱的火光從指尖冒了出來，形狀顏色和他眼尾的“紋”幾乎一模一樣。
“喏，我也是怪物。”他舉著這一小團火遞到我麵前，眉頭一挑，“怕嗎？紀林。”
我有些無語地看著這小小的火苗，答道：“不怕的。”
“那逢生呢？”我好奇朝逢生看去。
“我不會。”逢生頭也不擡地翻了一頁書。
“那68663呢？他有紋的。”我回頭問收回火苗的711。
“你去問他咯。”
不遠處的68663醉心誦讀，我便沒有上前打擾。看著他眉心的“紋”，我心中有了猜測。
“難怪。”我小聲嘟囔著。
“什麼？”711
問。
“難怪我之前問逢生為什麼你和68663要在一屋，原來如此。”我目光在711和68663之間反複，恍然大悟。
“他怎麼說的？”711偏頭看了一眼逢生，問道。
“我說你們互補。”逢生慢悠悠地解釋著。
“我服了。”711癱回地上，“沒毛病，完全沒毛病。”
“怪物也會出院嗎？”
我看著不遠處幾個懶洋洋拖著步子跟在白褂人士身後的人，他們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各自的能力，收放自如，宛如天生一體。他們的方向是……住宅區大門。
“當然，無論是誰，最後都是要出院的。”逢生擡頭，也看向那群人，話音難得的帶了點彆的情緒。
我沒忍住瞄了逢生一眼。
“他們是完整的怪物。”711坐直身子，補充道。
“怪物。”我喃喃自語。
我看著雙手，它既不能冒火，也不能噴水，更不能長出奇奇怪怪的東西，那為什麼我也有“紋”呢？
我是怪物嗎？我不是生病了在這裡治病的嗎？
我沒有搭話，瘋狂思考著這個燒腦的問題。
711自顧自地說：“怪物的下場無非三種
，要麼成為怪物，要麼被抹殺。”
他雖然嘴角帶笑，可說出的話卻帶著冷意：“要麼，自戕。”
“紀林，聖西亞遍地都是怪物，不要隨意交付真心，保護好你自己。這裡的任何人，隨時都會成為吃人的怪物。”難得的，我從711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嬉鬨的意思。
“怪物死了，還會有怪物來的。”逢生掐著鈴聲合上書，他一臉漠然，嗓音就同那大坑的水一般，清冽，又毫無溫度。
我左看右看，眨巴著眼睛低下頭，輕輕“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