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146章 拆招(二)
噔噔噔……“敵襲——————”齊軍巡夜將士慌忙敲響金鉦,綿延數裡的齊軍大營瞬間躁動了起來。
“啊?陳軍又來了?”領軍副將賀拔伏恩從夢中驚醒,伸手胡亂抓起佩刀掀開帳篷匆忙看去。
“這、這怎麼可能!”昏昏欲睡的中磊將軍遊楚綏被陳軍的呐喊聲驚得差點摔下床來,“我……我明明佈置了那麼多哨騎,陳軍怎麼可能還能摸進來!”
連續兩天沒怎麼好好休息的皮信剛睡下不到兩個時辰就被驚醒,換成誰此刻的心情都不會太好。
“怎麼回事?陳軍在哪兒?”臉色有些鐵青的皮信一腳踢開倒在自己帳前的一麵盾牌,厲聲喝道。
驚慌失措的帳前親兵趕緊答道:“回將軍……小的也不知道,但是聽喊殺聲,陳軍肯定離這兒不遠啊。”
皮信聞言直奔營中望樓而去。
望樓裡的士兵還在不停地敲著金鉦,口中瘋狂喊著敵襲,他金鉦敲得越急,營裡的士兵就越慌亂,士兵越亂就越分辨不出陳軍的位置,皮信見狀,腳踩梯子三兩下爬上望樓,一腳踹倒敲著金鉦的士兵,“鐵槍營全員聽令!”皮信一聲大喝,自己營盤內亂竄的士兵登時停下腳步,看向望樓。
“全體坐下,禁止喧嘩,違令者斬!”皮信一拳打在金鉦之上,嚇得鐵槍營官兵脖子狠狠一縮,然後趕緊席地而坐,噤若寒蟬地等待下下一條軍令。
見整個鐵槍營的營盤都安靜了下來,皮信稍稍消了些火氣,聲音沙啞地說道:“各回帳篷,睡覺去吧。”
“睡……睡覺?”鐵槍營校尉聞言啞然道:“那……陳軍……”
“咱們這個營盤在整個大營最中間!”皮信不等校尉說完冷聲喝道:“陳軍要是能打到這兒得殺穿多少個營盤?我大齊三十萬大軍全都是羊羔子不成??”
“睡,睡覺睡覺,快去睡覺!”校尉也看出了自家將軍心情不是很好,趕緊催促手下回帳篷快睡。
此時,齊軍其他營盤也逐漸從驚慌之中冷靜下來,沒了身邊的雜音,皮信閉目凝神側耳傾聽,很容易就聽出了陳軍的呐喊聲來自高塘湖對岸。
“他媽的……”中磊將軍遊楚綏站在高塘湖邊,看著對岸陳軍上躥下跳地呐喊,恨得牙根兒癢癢。
“他媽的。”武衛將軍皮信來到遊楚綏身邊,鐵青著臉罵道。
“這水有多深?能不能趟過去?”武騎將軍史沮山也來到了湖邊,惡狠狠地問道。
“嘿……”遊楚綏聞言覺得好笑,但也清楚史沮山是正在氣頭兒上才會說出這樣的傻話,所以也不計較,隻是朝他擺了擺手。
“劃船呢?咱軍中有沒有船?”史沮山怒吼道。
“史將軍,您冷靜點兒行不行?”遊楚綏霍然回頭道:“趟水過去?劃船過去?對麵不是他媽一幫家雀兒,你一過去他們就跑!那是好幾千陳軍!從湖麵過去不是給人家當活靶子麼?”
“嘿——”史沮山聞言氣餒,但怒火無處發泄,隻能朝自己大腿狠狠砸了一拳,然後朝著湖對岸陳軍方向大喊道:“對麵陳軍,領頭的報上名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陳廬陵內史、殿中值閣將軍任忠是也!”任忠見問,高聲笑道。
“好小子!我史沮山必取你項上人頭!”史沮山恨恨道。
“史沮山是吧?好嘞!”任忠言語頗為欠打地笑道:“小的們,咱給史將軍唱個小曲兒解解悶兒!”
“得嘞!”二十人的鼓樂班子聞言立即走上近前,敲鑼打鼓奏出一個非常喜慶的調子,但是陳軍士兵張嘴一唱,則是一個又葷又黃的浪蕩小曲兒,也不知是任忠早年從市井聽來的,還是他自己編的。
鼓樂喧天,曲調簡單悠揚,唱詞下流而洗腦,在高塘湖水麵的回蕩之下,方圓數裡的齊軍營盤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
軍隊之中全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誰他媽聽著這玩意兒能睡得著覺?好些年輕的齊軍士兵堵著耳朵翻來覆去在鋪上折騰,一些年紀稍大的老兵索性盤腿兒坐起,一邊抽著煙袋一邊搖頭晃腦地咂摸滋味兒,時不時露出一個淫蕩又無奈的笑容。
“大呀嘛大姑娘,嘿!真俊俏呀啷嘍,嘿嘿!”好像十裡八村有名的漂亮丫頭辦喜事兒一般,任忠帶著手下兵士撒歡兒打滾兒地唱得那叫一個痛快,完全不拿湖對麵的三位北齊將領當回事兒。
“卑鄙小人,下作如此!”皮信氣得火冒三丈,大喝道:“有種你彆走,待我過去與你大戰三百回合!”
“停——————”任忠聞言伸手叫住手下鼓吹,朝著湖對麵喊道:“這又是哪位將軍要與我大戰呐?”
“這位乃是大齊武衛將軍皮信是也!”中磊將軍遊楚綏替皮信喊道。
“啊?武衛將軍啊?”任忠聞言大笑著喊道:“聽見沒小的們?武衛將軍皮信要來跟咱打架啦,你們將軍我有幾斤幾兩,你們心裡還沒有數嗎?還不快跑更待何時?快撤——”
“哈哈哈哈哈哈哈,快跑啊快跑啊!”任忠麾下士兵哄著玩兒似的呼啦啦四散奔逃,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皮信等人的視線當中。
“這……這這……”中磊將軍遊楚綏恨得牙根兒癢癢,“孬種,廢物!”遊楚綏隨手抓起一塊石頭奮力扔過去,然後石頭不出意外地噗通一聲掉在了水裡。
“陳軍裡還有這麼不要臉的玩意兒?”史沮山此時已經氣懵了,他就沒見過這樣沒皮沒臉的玩兒法。
皮信在三人之中還算冷靜一些,他瞪著湖對麵的蘆葦蕩看了半天,直到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仍然不放心,專門派了三十個水性不錯的士兵遊過湖去看了看,確認了任忠真的撤了這才罷休。
“走吧,回去睡覺!”
帥帳之中,皮景和披著外敞疲倦地坐在床上,陪在他身邊的是領軍副將賀拔伏恩和奉車都尉杜戲風。
“我倒是想到了陳軍可能會借高塘湖做些文章,但著實沒料到他們手段這麼無賴……”皮景和搖頭苦笑道,他以為陳軍會借高塘湖走水路偷襲,卻沒想到任忠隻想不讓他皮景和睡個好覺,更沒想到任忠會直接帶來個鼓樂班子,從吵哄這個角度來說,鑼鼓嗩呐的威力可比人的嗓子厲害多了。
“大帥,任忠已經撤了,您還是早點兒休息吧。”杜戲風輕聲道。
“年紀大了,覺輕。”皮景和擺擺手,“你們去休息吧,老夫看會兒地圖。”
賀拔伏恩與杜戲風施禮告退,皮景和獨自將燈火挑亮了幾分,用銅鏡壓住地圖之上壽陽城的位置,“繞過高塘湖……大概十裡,走大路直奔壽陽城,將近九十裡路程……”
子時一刻,高塘湖齊軍對岸的蘆葦蕩之中,任忠再次微笑著探出頭來,身後,三千將士躍躍欲試。
剛才任忠隻是帶兵向西跑了兩裡多地做做樣子,南北兩側的哨騎都沒有示警,既然齊軍沒出營找他打架,他纔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齊軍。
“將軍,開唱吧!”副將範霖嘿嘿笑道。
“著什麼急。”任忠低聲笑道:“這才醜時剛過,等後半夜他們睡得正香的時候咱給他來一下子,讓他們大眼瞪小眼直到天亮多好。”
“嘿嘿嘿,將軍呐,還是你損啊。”範霖眯著眼睛挑出一個大拇指。
任忠聞言瞪眼笑道:“什麼話?這叫機智!你小子懂個屁,好好學著吧你。”
“是是是,俺學!”範霖笑道:“那現在咱乾點兒啥?”
“哎……”任忠舒舒服服地翻身往地上一躺,“告訴弟兄們,眯一覺,每伍留一個人醒著,誰打呼嚕就踹醒。”
“好嘞。”範霖剛要去傳令,可是身形一頓轉身又笑道:“那個……將軍呐,那要是你打呼嚕了,需不需要俺把你踹醒啊?”
任忠聞言躺在地上照著範霖的屁股邦邦邦就是三腳,“你小子膽子越來越大了是吧?還敢踢老子我?麻溜傳令去!少跟我貧嘴。”
“好好好這就去這就去。”範霖忍笑離開。
高塘湖湖水微微蕩漾,心情大好的任忠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再睜眼時,範霖正坐在身邊看著自己。
“什麼時辰了?”任忠揉揉眼睛問道。
“醜時二刻。”範霖低聲道:“您要是再不醒我也要把您叫醒了。”
“呼……醜時二刻。”任忠坐起身子,深吸兩口氣,湖畔涼爽的空氣直入胸肺,任忠的精神為之一振。
“叫醒兄弟們,都到湖邊洗把臉,精神精神準備唱戲。”任忠低聲道。
“好嘞!”範霖應道。
三千將士逐漸從睡夢中醒來,做好了敲鑼打鼓的準備,齊軍的大營傳來熟睡的鼾聲,聽得任忠嘴角上揚,心中興奮。
“預備……三、二、一,走!”
哐哐哐——————銅鑼大鼓率先敲響,胡弦喇叭緊隨其後,“殺呀——————”三千人齊聲呐喊,齊軍大營又是一片大亂。
“他奶奶的沒完了是不是!”中磊將軍遊楚綏瞪著火紅的眼珠子帶上頭盔,去帥帳找皮景和草草請示了一下出擊就帶兵出營,分成南北兩隊繞過高塘湖直奔任忠的三千兵。
任忠知道這次齊軍一定會派兵來打自己,但是高塘湖南北三十幾裡長他倒也不著急,直到麾下哨騎射出鳴鏑之後,這才意猶未儘地收兵撤離。
“任忠,你個卑鄙小人,懦夫!”遊楚綏的數千兵馬撲過來的時候任忠早就帶兵跑了個無影無蹤,幾千大兵奔襲三十幾裡連個毛都沒摸到,氣得遊楚綏用長槍亂劈蘆葦泄憤。
“將軍,這……南蠻子都撤了,要不咱也回去?”身邊的親兵試探著問道。
“撤什麼撤?”遊楚綏瞪眼道:“萬一這幫王八蛋再來個去而複返呢!就在這兒睡了!兩班倒,兩個時辰一換班,給大軍守夜!”說罷翻身下馬,摘下馬鞍當枕頭第一個先躺進了蘆葦蕩。
又是雞飛狗跳的一晚,齊軍今夜雖然並未損失一兵一卒,但是接連三天不得安眠著實令人煩躁。
任忠回營,還特意敲鑼打鼓地從壽陽城裡走了一圈兒,搞得金城之中駐守的行台尚書盧潛一度以為援軍被擊潰了,差點兒開城投降,多虧麾下領兵軍官苦苦相勸,才沒丟人現眼。
九月二十五,天氣陰晴不定。
中午太陽剛剛偏西之時,探馬就送回了皮景和大軍的訊息。
“什麼?韋大人,你說皮景和大軍今日一動未動?”帥帳之內眾將齊聚,左衛將軍樊毅吃驚道。
“正是。”韋諒確定道:“卑職麾下探子與軍中哨騎帶回的情報一致,今日皮景和大軍吃過早飯之後一動沒動,而且截至今日午時都沒有拔營跡象。午時剛過,齊軍忽然派出大量弓騎驅逐我軍哨騎探馬,眼下齊軍周圍十裡我軍哨探都無法靠近。”
“這是幾個意思……”樊毅聞言皺眉思忖,“難道皮景和不救壽陽了?”
“這不太可能吧。”任忠笑道:“手握三十萬大軍公然抗旨?皮景和應該乾不出這事兒來。”
“那齊軍這一出是什麼用意呢……”貞威將軍徐敬成皺眉道。
幾位將軍互相看了看,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將軍吳明徹。
吳明徹微微蹙眉看著沙盤,良久之後終於開口道:“不管皮景和作何打算,我軍依然處於優勢,相國城、金城唾手可得,營壘堅固以逸待勞,諸位不必因為些許小事亂了方寸,眼下,皮景和纔是那個應該頭疼的人。”
眾將聞言紛紛點頭稱是,“好了,大戰在即,諸位按計劃備戰即可,淳於將軍,做好攻城準備,明日一早立即對相國城發起攻擊。”
“是——————”眾將聞言應道。
“好了,廬陵內史任忠將軍留下,其他諸位請便吧。”吳明徹輕聲道。
眾將聞言施禮告退,帳中隻剩吳明徹與任忠二人。
“大將軍有何吩咐?”任忠低聲道:“難道今夜您也想安排夜襲?”
“不錯。”吳明徹沉聲道:“皮景和行止怪異,斷然有所圖謀,老夫希望任將軍借夜襲的機會,帶三千精騎探一探齊軍的底。”
“這……”任忠並未一口答應,出身市井的他精於計算,絕不打無把握之仗,這也是他二十多年戎馬生涯鮮有敗績的原因。陳軍已經接連三日對齊軍發動夜襲,任誰都清楚,今夜再去肯定得是一場惡戰。
“不知大將軍想試探到什麼程度?”任忠微微湊近,低聲道。
“任將軍不需太過擔心。”吳明徹輕聲道:“將軍隻需要帶兵儘量接近齊軍大營,能探到多少情報無所謂,一旦發生交戰立即撤離即可。”
“哦…………”任忠聞言立即明白了吳明徹的意思,“大將軍的意思是——賊不走空,但也絕不吃虧是吧?”
“嗬嗬嗬……”吳明徹撚須笑道:“任將軍所言倒也恰切。”
“好,這樣一來蠻奴心中就有數了。”任忠笑道:“那今晚末將就再走一趟。”
“那就拜托任將軍了。”吳明徹鄭重道。
“大將軍言重了!”任忠抱拳施禮告退。
目送任忠退出帥帳,吳明徹的臉上再次罩上了一層陰雲,戎馬一生,吳明徹最厭惡的就是看不清對手的動作,製定計劃,做好預案,穩步推進是他最擅長的打法,而隨機應變,見招拆招則算不得自己的強項。
傍晚,廬陵內史任忠的三千騎兵照例天黑出發,卻並未像之前那樣第二天天明歸營,而是子時不到就撤了回來。
顧不得此時已是深夜,任忠剛剛回營就直奔吳明徹的帥帳。
“大將軍。”任忠一身塵土,沉聲道:“末將率三千騎兵出營五十餘裡,就在東下郢村附近,遇到了北齊領軍將軍賀拔伏恩率領的大量齊軍騎兵,賀拔伏恩所率騎兵一發現我軍部隊,就立即撲了上來,末將見寡不敵眾,於是立即撤兵,賀拔伏恩帶兵追擊了五六裡才收兵撤退。”任忠一邊講,一邊在沙盤之上指出位置。
“東下郢村……”吳明徹提燈照沙盤,“這裡距離齊軍高塘湖邊的大營有四五十裡,賀拔伏恩竟然會帶兵前出如此之遠。”
“大將軍,賀拔伏恩會不會也是帶兵來夜襲我軍大營的?”任忠問道:“恰好與末將部隊相遇,失去了突然性,然後就放棄夜襲了?”
“也有這個可能……”吳明徹皺眉點點頭道。
“末將覺得也就是這個原因了。”任忠笑道:“總不能是皮景和連著三天沒睡好覺,氣得火冒三丈,今夜專程派賀拔伏恩率騎兵攔截我軍夜襲部隊吧?”
“嗬嗬嗬嗬……”吳明徹淡笑搖頭,“任將軍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好,大將軍也早點休息。”任忠告辭道。
任忠走後,吳明徹吹滅燈火躺在床榻之上,帳內雖溫暖舒適,但隱隱的不安之感還是攪得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