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雪也算共白頭-花茸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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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這宅子真是……美不勝收。可您帶我來此,究竟何意?”
蕭玨冇有立刻回答,他提著燈籠,走到那架鞦韆旁,伸出手,輕輕推了一下。
鞦韆晃盪起來,藤蔓上的絹花也隨之搖曳。
“陸姑娘,”蕭玨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我和你講一個故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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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臉上依舊是客套的笑容:“侯爺雅興,民女洗耳恭聽。隻是夜已深……”
“故事不長。”
蕭玨打斷她,轉過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
“從前,有一個很蠢的男人。他認定了一個姑娘,心心念念想娶她為妻,卻因戰事難纏,一耽擱就是三年。”
他頓了頓,聲音裡染上濃重的痛悔:“後來,那姑娘因歹人蓄謀,墜入深淵。男人回來後,卻不分青紅皂白就指責姑娘背信棄義另嫁他人。”
“可那姑娘太善良了,她為了不讓男人惹上歹人,為了男人的前途,所有苦水都自己嚥了下去,一字未說。”
“他冷眼旁觀她的苦難,眼睜睜看著她枯萎,看著她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看著她……一步步走向絕路。”
夜風吹過,女孩的指尖有些冰涼。
“男人以為她死了。”
蕭玨的聲音更沉,帶著濃厚的悲傷。
“直到她死後,男人才得知那些真相,知道她其實不願嫁人,知道她根本冇有過上什麼狗屁的富貴日子,而是日日飽受折磨,生不如死。”
“他才發現,他自以為是的指責,所有的怨恨,都是最大的笑話。”
“他悔得肝腸寸斷。他恨自己冇能早一點、再早一點,不顧一切地將她搶回來,護在羽翼之下。”
他緩緩走到女孩麵前,眼中翻湧著幾乎要將她溺斃的痛楚和深情。
“於是,他做了一件更蠢的事。”
“他買下了姑娘從小長大的家。因為那是她心中,唯一乾淨溫暖的淨土。他固執地認為,隻要守在這裡,等著,盼著。或許老天垂憐,會把她還回來。”
“他把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按照她幼時最喜愛的樣子打理,種上她提過的花,修好她蕩過的鞦韆。他像個瘋子一樣,每月都來,親手除草,修剪枝葉,點亮每一盞燈籠。”
“隻為萬一她回來,推開門,看到的不是荒蕪破敗,不是傷心地,而是一個隨時可以安歇的、溫暖如初的家。”
女孩眼眶瞬間發熱,她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繡鞋上的一點泥漬。
她不敢抬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蕭玨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心中的酸脹幾乎要滿溢位來。
“阿昭!”
蕭玨的聲音帶著幾欲破碎的顫抖。
“我知道是你!求你……看著我!”
女孩咬住下唇,終於緩緩抬起眼,對上蕭玨那雙盛滿了無儘痛悔的眼眸。
“對不起……”蕭玨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剜心之痛。
“阿昭,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對你說過那麼過分的話,傷害了你,在你身陷囹圄、飽受欺淩時,我眼睜睜看著你在泥潭裡掙紮,卻冇有不顧一切地把你拉出來!”
“對不起,在你最絕望、最需要依靠的時候,我冇能成為你的倚仗!”
每說一句“對不起”,他寬闊的肩膀都因壓抑的痛苦而劇烈顫抖。
末了,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珍重地取出一個疊起來的素色錦帕。
月光下,他一層層打開錦帕,裡麵赫然是一支玉簪。
那玉簪質地溫潤,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簪頭卻並非尋常花卉,而是精心雕琢的半枚玉佩。
“阿昭……”
蕭玨舉起那枚玉簪,他聲線顫抖,卻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心悅你。從前是,現在是,此生此世,皆是。”
“我不求你寬宥,隻求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用餘生,一點一滴,去彌補你,可以嗎?”
夜風似乎都凝滯了。
隻剩蕭玨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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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久到蕭玨幾乎要被這漫長的沉默壓垮時。
“蕭玨,”女孩終於喚起他的名字,溫柔中帶著鄭重。
蕭玨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希冀的火光。
“你的道歉,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平靜。
“你的情意,我也都感受到了。”
蕭玨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衝破胸膛。
“謝謝你,還記得‘沈明昭’這個名字。謝謝你,把這裡守護得這麼好。你做的這一切,耗費的心血,我都看在眼裡。”
她的目光環視著這片精心打理的、生機盎然的園子。
“可是,”她話鋒一轉。
“那個需要你守護、需要你從深淵拉出來、需要你給她一個家的沈明昭,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蕭玨瞳孔驟縮,臉色瞬間煞白。
“不,阿昭!你就在這裡!我……”
“聽我說完,”她的聲音依舊溫和。
“那個等待彆人拯救的沈明昭,已經埋葬在了那場大雪裡。”
“活下來的,是陸昭昭。”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月光下,纖細的身影透著堅韌。
“一個靠著自己的雙手,在泥濘裡掙紮著爬起來的人。一個學著在算計和傾軋中守住一方小天地的人。一個習慣了獨行的女商賈。”
她頓了頓,目光坦然。
“你問我,願不願意給你一個機會,用餘生來彌補?”
她輕輕搖頭,緩慢而堅定,“不必了,蕭玨。”
“我不怨你。”
“你本就冇有做錯什麼,於你而言,的確是我背叛諾言在先,你不必愧疚。”
“我的不幸不是你造成的,怪隻怪命運無常,我們註定要錯過。”
她走到鞦韆前,輕輕撫摸乖巧停駐在那裡的鸚鵡。
“它確實很像花兒,可終究不是花兒。”
就像現在的這個女孩,很像沈明昭,但終究不是了。
“阿昭,花兒不是我弄死的,是慕容崢……”
“我知道的,我信你。”
她回頭,眼神清亮。
“那是你親手送給我的及笄禮,你怎麼可能傷害它。”
她微微吸了一口氣,眼神帶著真正放下的釋然。
“這支簪子很美,我也相信它承載的情意是真的。”
她伸出手,輕輕將蕭玨的手指,緩緩合攏。
將那溫潤的暖玉,連同他滾燙的期盼,一併推回他的掌心。
“但它隻屬於過去的‘沈明昭’。而我,現在是陸昭昭。”
“陸昭昭,已經有了新的路。這條路或許冇有侯府的富貴安穩,或許佈滿荊棘,但那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路。路上的風景無論好壞,我都想自己去看。”
她後退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侯爺,”她恢複了客套的稱呼。
“更深露重,您該回府了。我在京城的新酒坊,明日還要開張。”
說完,陸昭昭微微頷首,不再看蕭玨眼中崩塌的絕望。
更不再看那支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幾乎要嵌入骨血的玉簪。
她轉身,沿著那條精心鋪就的鵝卵石小徑,一步一步,朝著沈宅大門走去。
她的背影挺直,決絕而孤獨,帶著浴火重生後的平靜。
身後,是凝固在月光下的蕭玨。
他高大的身影佇立在園子裡,隻餘無邊孤寂。
陸昭昭的腳步冇有絲毫停頓,推開那扇沉重的宅門。
“等等!”
蕭玨急切的聲音從身後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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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昭頓住,回頭。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蕭玨額頭沁出薄汗,眼裡帶著脆弱的期待。
陸昭昭看一眼寂靜的街道,點頭,“有勞侯爺。”
上了馬車,陸昭昭說了一個城西的宅子地址後,兩人相顧無言。
車伕阿東似是有意,驅使馬匹的速度刻意放得很慢。
車廂裡的空氣安靜凝滯。
蕭玨踟躕半晌,最終還是先打破了沉默。
“慕容崢……你放心,我不會放過他的,一定會替你報仇。”
陸昭昭手指微動,臉上平靜,“如有需要民女出力的地方,侯爺可儘管吩咐。”
這話意思就是,報仇這事,她也要親自參與。
蕭玨一愣,隨即眉眼舒展:“自然,本侯可不會客氣。”
那日之後,陸昭昭在京城的日子忙碌起來。
身為江南來京的商賈,剛進京就在宮宴上得了皇上的認同,她名下新開的昭字號綢緞莊和酒坊,一下子成了受追捧的香餑餑。
陸昭昭每日白天忙得跟小陀螺似的,晚上則在燭火下劈裡啪啦撥著裴翠算盤。
一對賬簿,她笑得梨渦淺淺:“今日純利入賬比昨日漲了足足三成!”
姚嬤嬤端著一碗燕窩栗子羹進來,笑眯眯打趣她:“我們小姐,如今這副模樣倒像是那可愛的招財小狸奴!”
陸昭昭端起碗舀了一口羹,“真甜!賺銀子真甜!”
直到今晚三更,她的房門被叩響。
篤,篤,篤。
“誰啊?”
她剛剛醞釀起一絲睡意就被吵醒,嗓音中帶著慵懶的不滿。
門外的人身影一滯,輕咳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來。
“阿昭,是我,蕭玨。”
片刻後,門扉拉開一條縫隙。
陸昭昭裹著一件素色寢衣,幾縷髮絲垂落頸側。
“蕭侯爺?”
蕭玨一步跨入屋內,反手將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寒氣。
他拿過燭台,從懷裡掏出一片浸透血汙的油紙。
陸昭昭湊過頭,藉著燭光看去。
紙上蠅頭小字,字字驚駭——
“壽聖節上,安王欲用奇毒碎心砂,弑君,嫁禍蕭侯。”
蕭玨聲音低沉,開門見山:“皇上身體好轉起來,慕容崢坐不住了。”
陸昭昭的睡意瞬間消失,心臟砰砰直跳。
壽聖節,指的是皇上三天後的生辰宴,屆時滿京勳貴、文武百官都會攜家眷出席為皇上賀壽,確實是安王謀逆的“好時機”。
至於那個名喚“碎心砂”的毒藥……
陸昭昭眼睫低垂,似在回憶:“我曾聽一名遊醫講過,碎心砂此毒無色無味,飲下後三刻才發作,中毒者不會馬上死去,卻痛苦萬分,隻能對下毒者言聽計從……”
“不過碎心砂隻存於北疆苦寒之地,由當地巫族秘傳。”
她猛地抬眼,看向蕭玨,“難道……”
蕭玨的臉色在燭光下晦暗不明。
“但願不是她。”他的聲音帶著寒意,“若她真與慕容崢狼狽為奸,即便她曾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也饒不了她了。”
陸昭昭看著紙上的血跡,心下微動,想到一個問題。
“這訊息,侯爺是怎麼得來的?”
她心想如此重大秘辛,不可能輕飄飄就拿到手的。
蕭玨喉結滾動,眸中溢位悲憤:“從兩年前開始,我的人就開始一寸寸滲透進那座吃人的安王府。可慕容崢這個人,謹慎多疑到瘋魔。”
“府中所有人,上至管家,下至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出入皆需裡外三遍的搜身,一片紙都帶不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抖,“這是唯一一個,埋得最深、也最忠心的釘子。為了傳出訊息,他故意犯下大錯,直接被打得斷了氣……他死後,屍體被丟去了亂葬崗。”
閨房裡死一般寂靜,隻有燭火劈啪作響。
“我的人,半夜摸進去剖開了他的肚子……纔得到了這張情報。”
蕭玨聲音壓抑沙啞,盯著那片油紙,眼中有碎光浮動。
鐵骨錚錚的大將軍,此刻卻流露出一絲人前不可見的脆弱。
陸昭昭忽然想抱抱他。
但她忍住了,開口時聲音隻餘老練穩重。
“侯爺,打算怎麼做?”
蕭玨深呼一口氣,恢複了定北侯的決絕鎮定:“我打算將計就計,聯合惠貴妃演一齣戲,引蛇出洞,一網打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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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昭輕聲問,“那侯爺,需要我做什麼?”
蕭玨轉頭,目光牢牢鎖著她:“阿昭,我需要你……”
“……”
彎月高懸,西北風呼呼吹過,遮掩住了秘密的聲音。
離開前,蕭玨深深看了陸昭昭一眼。
那一眼飽含信任、感激,還有難捨的情愫。
“你放心。”
“安王慕容崢這些年賣官鬻爵,草菅人命,構陷忠良,樁樁件件,罄竹難書!就連前沈丞相也……如今,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
話畢,蕭玨轉身拉開房門,身影融入無邊的夜色。
冷風灌入,陸昭昭用力裹緊了單薄寢衣,眼神卻亮得驚人。
“這天,是該變一變了。”
三日後,慶賀皇帝不惑之年的壽聖節到了。
金碧輝煌的大殿內,絲竹管絃之聲悠揚婉轉,舞姬們水袖翻飛。
百官依品級端坐,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安王慕容崢端坐在皇帝下首最近的尊位,一身親王蟒袍,金冠束髮,氣度雍容。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手指摩挲著白玉酒杯。
眼角餘光時不時地,掃過禦座旁內侍手中捧著的九龍金樽。
又掠過對麵神色沉靜的蕭玨,掠過蕭玨身旁的陸昭昭。
最後落在,帶著兩歲小太子玩耍的惠貴妃崔令儀身上。
眼底深處,是毒蛇般的陰冷與勢在必得的瘋狂。
皇上今日滿麵紅光,顯然心情極佳。
又一曲舞畢,滿堂喝彩時,皇上含笑舉起了手。
侍立在禦座旁的老內侍立刻微躬著身子,雙手穩穩捧起那隻九龍金樽。
皇上舉杯邀飲:“眾卿,共飲此杯,賀我大梁萬世永昌!”
“賀陛下萬壽無疆!大梁萬世永昌!”群臣山呼,齊齊舉杯。
琥珀色的酒水滑入喉中。
蕭玨和陸昭昭一邊仰頭飲酒,一邊緊盯著慕容崢。
果不其然,他眼神裡劃到一絲明顯的得逞。
兩人放下酒杯,對視一眼,默默低頭看向桌角的小沙漏。
三刻鐘後。
“呃啊——!”
皇上臉色瞬間變得青紫,口吐白沫,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從禦座上滑落下來。
與此同時,殿內各處接連響起痛苦的悶哼和呻吟!
“救…救命…”
許丞相翻著白眼,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方纔還談笑風生的王公大臣們,此刻東倒西歪,一陣哀嚎後都不省人事了。
女眷席上響起零星驚恐的尖叫。
崔令儀臉色煞白,緊緊抱著懷中懵懂的小太子,母子二人因未飲酒而倖免。
“嗚……”
突然,陸昭昭也痛苦呻吟出聲,額頭佈滿冷汗,彎下腰劇烈顫抖起來。
“阿昭!”蕭玨臉色劇變,一把將陸昭昭攬入懷中。
整個大殿,唯有他,以及少數幾位未飲酒的女眷,安然無恙。
見計劃順利實施,慕容崢緩緩站起身,嘴角咧開一個勝券在握的猙獰笑意。
此時,沉重的殿門被轟然撞開。
身著玄鐵重甲、手持利刃的安王府私兵瞬間湧入。
他們迅速占據了殿門和通道,將尚存意識的少數人圍在中央。
這些人被嚇得臉如白紙,抖如篩糠。
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慕容崢從私兵手中接過自己的佩劍,拔刀出鞘。
劍刃寒光直指抱著陸昭昭的蕭玨,聲音響徹大殿。
“定北侯蕭玨!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在陛下萬壽之日,勾結妖人,下毒謀害陛下,毒殺群臣,意圖謀反篡位!”
他眼神癲狂,厲聲喝道,“稍後會從你定北侯府搜出毒藥!下毒的宮人也指認,是你重金收買!證據確鑿!蕭玨,你還有何話說?!”
瞬間,倖存者驚恐的目光都聚焦在蕭玨身上。
蕭玨臉色凝重,他輕輕放下痛苦中的陸昭昭,起身手無寸鐵地迎上前去。
“安王好計謀啊。一石三鳥,既殺了陛下,又名正言順除了我這個眼中釘。”
“最後,你是不是還會英明神武地抓到製毒的妖人,逼出解藥,救群臣於水火,讓他們對你感激涕零,你便光明正大地黃袍加身?”
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見計謀被識破,慕容崢卻絲毫不慌,反而得意大笑:“蕭玨!死到臨頭還狡辯!你放心,史書上,你隻會是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
說完,慕容崢不再廢話,提劍劈來!
蕭玨不躲不避,用手臂硬扛了一劍,頓時血流如注,灑了一地的血。
慕容崢砍紅了眼,又是一劍刺來,這次直指蕭玨胸膛……
“住手!”
一個穿著宮婢服飾的身影衝了出來,竟是胡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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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阿珠臉色慘白,不顧一切地衝著慕容崢嘶喊:“王爺!你答應過我的!”
“你說過隻要幫你毒死皇帝,你登基後會留蕭玨一命,把他流放北疆永不回京!你不能殺他!你答應過我的!”
慕容崢的臉抽搐了一下,眼中迸射出怨毒:“賤人!閉嘴!”
他轉頭惡狠狠地瞪著蕭玨,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留他一命?胡阿珠,你以為本王是傻子嗎?!你以為本王不知道這兩年是誰在暗中調查本王?是誰一次次壞了本王的好事?!”
“他是太子太保!是那小孽種最大的倚仗!太子必須死,他蕭玨,更得死!”
兩名士兵瞬間出手,將欲衝過來的胡阿珠死死壓倒在地。
“慕容崢!好一個狼子野心啊!你公然謀反,還敢嫁禍給蕭侯爺!真當本宮死了嗎?”
崔令儀強忍顫抖,大聲喝道。
慕容崢聞言,提著劍,一步步走向那高高的禦座。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黏在崔令儀懷中瑟瑟發抖的小太子身上。
他舉劍,劍尖幾乎要碰到小太子粉雕玉琢的臉。
他臉上擠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貴妃娘娘,多標緻的小殿下啊,隻可惜,生錯了爹。”
他伸出手,“把他交給本王。”
崔令儀渾身顫抖,死死護住懷中的孩子。
“隻要這小孽種一死,”慕容崢的聲音蠱惑,又看向地上雙眼緊閉的皇帝。
“本王會讓皇兄寫下禪位詔書。從今往後,本王便是這大梁之主!而你,我親愛的皇嫂。”
他目光貪婪地掃過崔令儀絕美的臉龐。
“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如何?這筆交易,很劃算吧?用一個小孽種的命,換你與朕共享萬裡河山……”
他享受著生殺予奪的快感,沉浸在大業將成的得意中。
就在他最為誌得意滿的那一刻。
“啪啪啪!”
清脆而突兀的掌聲,在大殿中響起。
所有人驚愕地循聲望去。
隻見蕭玨放下沾血的手,臉上是一種掌控全域性的從容。
他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
“精彩,真是精彩絕倫的一出好戲啊,安王殿下。”
蕭玨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傳遍大殿,“謀朝篡位,弑兄殺侄,逼嫂為後。慕容崢,你的胃口,可真不小。隻是你恐怕不能如願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地上那些原本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大臣們,包括皇帝,竟一個個睜開眼睛,緩慢爬了起來!
他們抹去臉上的汙穢,眼神清明銳利,毫無半分中毒垂死的模樣。
就連陸昭昭,也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站了起來,清亮眸子冷冷地盯著慕容崢。
慕容崢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凝固。
“你,你們……”他聲音乾澀嘶啞,握劍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很意外嗎?”蕭玨向前踱了一步,沉穩踏過滿地狼藉。
“你以為你的碎心砂天下無敵?你以為你的保密天衣無縫?”
他神色略過一絲憂傷,“從我的線人不惜用命傳出訊息那一刻起,你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不可能!我的人在所有酒裡都下了毒,而且那麼多酒,守衛都是我的人,你們根本冇有機會換掉……”慕容崢嘶吼著,拒絕相信。
“守衛再森嚴,也擋不住從源頭處做手腳。”陸昭昭清冷的聲音響起。
“安王殿下大概忘了,我名下的昭記酒坊如今已是全京城最大的酒坊,壽聖節需要的禦酒,自三天前就開始陸續從宮外運進來。”
“我們隻需在采買源頭稍作手腳,提前在酒水中下了稀釋碎心砂毒性的藥物,雖不至於解毒,但這樣一來奇毒就隻會讓人腹痛昏迷片刻,卻於身體無害。”
陸昭昭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傲然。
“慕容崢,你的人,盯著的是宮牆之內,可曾盯住宮牆之外,那如蛛網般遍佈京城的商路?”
蕭玨接過話,目光如利劍般刺嚮慕容崢:“至於你暗中豢養,藏匿於京畿各處的那三千私兵,為了供養他們,你不惜耗儘了當年阿昭嫁入安王府時帶去的一百零八抬價值連城的嫁妝!這筆賬,今日正好清算!”
幾乎同時,殿外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
緊接著,是無數沉重的腳步聲、鐵甲碰撞聲、兵刃交擊的鏗鏘聲。
“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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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甲冑浴血的禁軍將領,跌跌撞撞衝進殿門。
他單膝跪地,朝著禦座方向嘶聲力竭地吼道:
“啟稟陛下!安王叛軍三千,已被禁軍與定北侯府親衛合圍於宮門!逆賊負隅頑抗,已被儘數殲滅!叛首慕容崢黨羽,悉數落網!”
聞言,殿內挾持著眾人的王府私兵都騷動起來。
“儘數…殲滅…”慕容崢喃喃地重複著這四個字。
眼前一陣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
但他轉瞬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眼神淬毒地瞪著蕭玨和他身後的陸昭昭。
劍尖一指,“來人!抓住蕭玨和那個小賤人!本王死也要拉上墊背的!”
蕭玨神色一凜,想要回身去護住陸昭昭,卻被兩柄長槍擋住了去路。
“阿昭!”
蕭玨剛徒手撂倒來押他的士兵,抬頭就見陸昭昭被士兵拽住了衣袖。
一個走神,他就被七八個人摁壓在地上。
他急火攻心,目齜欲裂,“你們彆碰她!傷害弱女子算什麼本事……”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空曠的大殿內炸開。
巨大迴音狠狠轟在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上,大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死死摁壓著蕭玨的七八個壯漢,驚疑不定地循聲望去。
隻見陸昭昭纖細白皙的手中,赫然握著一支雕刻精巧的“短棍”。
那“棍”口還嫋嫋冒著一縷刺鼻的青煙。
在她腳邊,一個白玉酒杯被轟得粉碎,地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小坑。
剛纔那聲巨響,竟是從這小玩意兒裡發出的!
這威力,遠超強弓勁弩!
叛王臉上的瘋狂被驚恐取代,他下意識後退半步,手中劍尖都在微微發顫。
蕭玨趁機發力,掀翻幾個因震驚而鬆懈的士兵,又踹翻陸昭昭身邊的士兵,眼神警惕地護在她身前。
滿室寂靜中,陸昭昭聲音清脆悅耳:“不好意思,嚇到諸位了。”
她帶著一絲小得意,晃了晃手中那支火銃。
“這是我們商隊上月才從弗朗機人那兒換來的新奇玩意兒,據說在萬裡之外的海那邊兒,都是稀罕物呢。今日一試,果然名不虛傳!”
她微微歪頭,笑容純良無害,火銃口卻直直對準了慕容崢。
“王爺您說,是您手下這些刀槍快呢,還是我這火銃快?王爺,做生意嘛,講究和氣生財,打打殺殺多傷和氣?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轉瞬間,殿內局勢已逆轉。
慕容崢臉色慘白,但他還在硬撐著,“嗬嗬,殿內這麼多本王的人,你就一支小玩意,本王不信你能殲滅所有人……”
此時,蕭玨目光轉向殿內那些安王私兵。
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爾等皆是大梁子民,受安王蠱惑,你們不過是他通往龍椅的墊腳石!想想你們的父母妻兒!為他而死,值得嗎?”
“放下兵器,陛下仁德,或可網開一麵,留爾等性命歸家團聚!若執迷不悟,唯有死路一條!”
這番話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叛軍士兵的心上。
看著外麵同伴被殲滅,看著殿內如同神兵天降般反轉的局麵,再想想家中的親人……
噹啷!噹啷!兵器墜地的聲音接連響起。
越來越多的士兵丟下了武器,跪倒在地。
“不,不,不可能!”
慕容崢徹底崩潰了,他雙目赤紅,揮舞著手中長劍就撲向禦座。
他嘶吼著,“皇位是我的!崔令儀也是我的!”
“皇上!貴妃娘娘!”蕭玨正要撲上去阻攔。
“砰——”
又一聲巨響。
“啊……”慕容崢栽倒在地,痛苦地捂住了右腿。
隻見他小腿上赫然一個圓形孔洞,鮮血汩汩冒出來。
眾人回頭看向陸昭昭,她輕輕吹散了銃口一絲青煙。
“王爺,我說過了,你快不過我的火銃的。”
26
禁軍統領反應過來,忙上前將慕容崢死死摁住。
“拿下逆賊慕容崢!”皇帝在侍從攙扶下站起,臉色雖蒼白,聲音依舊帶著帝王的威嚴。
早已在殿外等候的禁衛軍蜂擁進來,動作粗暴地將慕容崢架了起來。
鐵鏈嘩啦作響,鎖住了他的手腳。
被拖下去前,慕容崢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蕭玨身上。
他喉嚨裡發出嘶啞如惡鬼的聲音:
“蕭玨,沈明昭,你們等著,本王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
聲音戛然而止,他被拖出了大殿。
隻留下地上一道蜿蜒的血痕。
殿內一片狼藉,劫後餘生的群臣和家眷們相互攙扶著,心有餘悸。
皇帝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最後落在蕭玨與陸昭昭身上。
眼神裡有感激,有後怕,更有一絲深沉的忌憚。
蕭玨看著正收起火銃的陸昭昭,伸手想要拂她額前亂髮,卻又怕唐突,手滯在了半空。
陸昭昭察覺到他的遲疑,回了一個和煦的笑容。
蕭玨頓時心花怒放,就要摟抱上去,“阿昭,你不知方纔我多擔心……”
結果陸昭昭閃身一躲,反手大力拍在他還“滲血”的手臂:“侯爺這假血包做的是逼真,這出苦肉計演得我都差點信了。”
蕭玨假裝被打疼,齜牙咧嘴了一陣。
“阿玨……”一聲淒淒婉婉的呼喚傳來。
兩人轉身看去,是被五花大綁,準備押解下去的胡阿珠。
胡阿珠髮髻散亂,淚水糊了滿臉,“阿玨,救我,我隻是太愛你了,我才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慕容崢和他合作,阿玨,我不想死,救我……”
她被踉踉蹌蹌地推下去了。
陸昭昭扭頭看向蕭玨,隻見他眉頭皺了一瞬。
蕭玨察覺陸昭昭探究的眼神,心裡一慌,“阿昭,我與她早和離了,她和慕容崢勾結,謀逆罪名是跑不了的,我不會救她……”
看著他手足無措解釋的模樣,陸昭昭眉眼彎起,“侯爺與我說這些作甚?”
說完,不顧他結巴的樣子,陸昭昭拉著他去向皇上跪下自請擅作主張之罪。
殿外宮人收拾戰場的灑掃聲漸漸傳來。
遙遠天際邊,一抹魚肚白躍起,悄然刺破黎明前的黑暗。
半月後。
前安王慕容崢的判決下來了,淩遲處死。
他在吃斷頭飯那日,提出要見惠貴妃最後一麵。
宮人傳達時,崔令儀正在拿陸昭昭進貢的竹蜻蜓逗著小太子。
聞言,她妝容昳麗的臉浮現一絲怔愣,似乎憶起了一些遙遠往事。
但隻是一瞬,她就恢複了貴妃的雍容氣度:“一個將死的反賊而已,冇什麼好見的,你去回他,下輩子,善良一點吧。”
宮人應諾退下,陸昭昭進來,手裡還拎著一堆新奇玩意兒。
看見她,崔令儀臉色緩和下來:“表妹來了,快坐,西域新進貢的葡萄,可甜了。”
陸昭昭將手裡東西交給宮人,微笑回道:“表姐,我今日就啟程去西域了,我是來辭行的。”
崔令儀遞葡萄的手一滯,語氣落寞:“行,去吧,就知道你現在心野了,這小小的京城關不住你了。”
陸昭昭忙貼近她,討好道:“我去了西域,會常給你寫信的。”
崔令儀輕哼一聲,扭頭去逗小太子。
“聽說,蕭玨昨日去向聖上辭去太子太保之位了,還自請離開京城,戌守西北。”崔令儀忽然冇頭冇尾地提起蕭玨。
陸昭昭心下驚訝,“那小太子……”
“現在安王已除,小太子的最大威脅已經冇了,他這個太子太保若是還和太子親近,又是有軍權的侯爺,聖上就得忌憚了。”崔令儀麵無表情說著。
陸昭昭瞭然,不再多問。
離彆前,陸昭昭忽然附耳輕聲說,“表姐,你要好好的,我等著你當上太後那天,到時我一定快馬加鞭回京,跟著你雞犬昇天,吃香喝辣。”
崔令儀颳了下她的鼻子:“小冇正經,哪有人將自己比作雞犬的。”
城門前,陸昭昭一身輕便騎裝,身後是一長串的昭記商隊人馬。
姚嬤嬤年歲大了,她不忍心老人家跟著自己顛簸,留了她在京城守著宅子,也算讓她和在京城的家人一起頤養天年了。
最後回頭看了熙攘的京城一眼,陸昭昭揮起馬鞭,就要出發——
“阿昭!”
一道熟悉的低沉男聲從身後傳來。
陸昭昭回頭,蕭玨一身窄袖勁服,頭戴樸素的玄鐵冠,揹著一個小包袱就興沖沖騎馬奔來。
來到跟前,蕭玨滋著一口大白牙。
“聽聞阿昭東家要遠赴西域開辟新商路,我恰好也要去西北赴任,既然同路,那就一路做個伴,同行而去吧。”
春日暖陽懶懶灑下來,陸昭昭愣住了。
半晌,她彆過臉,打馬而去,隻丟下一句。
“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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