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盞滌魂錄 第16章 瓷片溯源
停屍房內,死寂如鐵。滿地碎瓷在殘存的青銅陣光下,折射出冰冷星點,每一片都刻著刺目的硃砂編號,如同仙界烙在魂魄上的罪印。空氣裡漂浮著花粉潰散後的腥甜、桃根腐爛的濁氣,還有新鮮血液的鹹腥,混合成令人作嘔的末世之息。
南宮翎撕下衣襟,草草裹住手臂上被瓷片劃出的裂痕狀傷口,那傷痕深處透出陰寒,彷彿骨髓裡都結著冰碴。他眼神如刀,掃視著滿地狼藉:“抽絲剝繭尋端倪,這些勞什子編號,便是撕開巡天監畫皮的第一道口子!”
妖刀夜哭斜指地麵,刀尖兀自嗡鳴,似在渴飲仇敵之血。
玄鑒的竹杖深深杵進青磚,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矇眼黑佈下,嘴角一縷蜿蜒的血線觸目驚心,心口那半截茶針隨著他急促的喘息微微震顫。“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好一個巡天監!”
他聲音嘶啞,字字淬冰,“以茶經為咒,煉妖為爐,‘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潑天血債,終有清算之日!”
那股壓抑的、幾近沸騰的殺意,在他殘破軀殼內奔突衝撞,引得背後繃帶下的鎖鏈虛影都明滅不定。
茶心半跪在牆角,魂火黯淡如風中殘燭。她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青蘿攬在懷中,指尖拂過小妖蒼白臉頰上未乾的淚痕,目光卻死死鎖在那塊斜插在屍體胸口、刻著模糊地圖的最大瓷片上。那瓷片像一塊冰冷的墓碑,無聲訴說著更深的黑暗。“道旁苦李無人摘,這地圖現得蹊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低語,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卻字字清晰。
“蹊蹺與否,一探便知!”
南宮翎大步上前,五指如鐵鉗,攥住那瓷片邊緣,猛地發力!
嗤——
瓷片被硬生生從屍身胸膛拔出,帶起一溜黑紅的血沫。一股比停屍房陰氣更甚的冰寒瞬間順著南宮翎的手指蔓延而上,彷彿要凍結他的血脈。他悶哼一聲,手臂肌肉賁張,煞氣透體而出,才勉強抵住那蝕骨寒意。瓷片被他重重拍在相對完好的地麵,發出一聲沉悶回響。
玄鑒在茶心攙扶下踉蹌走近,三人圍攏。茶心指尖重新燃起一點微弱的魂火,湊近照亮。
瓷片表麵,線條縱橫交錯,深深刻入胎骨。山勢逶迤如臥龍僵死,水脈斷續似毒蛇潛行,幾處用古篆標注的地名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磨損。唯有一處泉眼狀的標記旁,三個小字刻得深些,筆劃扭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無味泉”。
“南山…無味泉…竟是這裡!”
玄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似是激動,又似恐懼,“陸羽大人晚年失蹤前最後停留之地!傳說泉眼通幽,能洗儘萬茶鉛華,返璞歸真,乃茶道至高聖境!難怪蛟主覬覦,仙界遮掩!‘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等聖地,終成禍源!”
他猛地抬頭,“黑手”轉向南宮翎,“刀!”
南宮翎毫不猶豫,反手將妖刀夜哭遞過。玄鑒握緊刀柄,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左掌一劃!
噗!
暗紅色的、帶著微弱金芒的血液湧出——那是他本命精血,蘊含著鎮妖鎖鏈的封印之力!血珠滴落,並非隨意流淌,而是如同活物,精準地沿著瓷片上那模糊的山脈輪廓、斷續的水脈痕跡,以及那扭曲的“無味泉”三字,飛速遊走、填充!
嗤…嗤嗤…
血線過處,如同燒紅的烙鐵燙過冰雪。原本模糊陰鬱的地圖線條,在玄鑒精血的浸染下,驟然變得清晰、明亮!山脈隆起嶙峋的脊骨,水流泛起幽暗的波光,整個地影象是被注入了生命,在昏暗中散發出一種妖異的、令人心悸的暗紅光澤!尤其是那“無味泉”的標記,血光最盛,如同一隻緩緩睜開的魔眼!
“果然是它!陸羽遺跡!”
南宮翎呼吸粗重,眼中精光爆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端了蛟主老巢,砸爛仙界的煉妖爐,此地便是關鍵!”
“不…不對…”
玄鑒死死“盯”著血光流轉的地圖,眉頭緊鎖如鐵疙瘩,聲音愈發凝重,“這地圖…太‘新’了。線條走勢,暗合九宮困殺之局,泉眼位置,更是死門所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不像聖境指引,倒像是…請君入甕的陷阱陣圖!”
就在他話音未落之際——
“唔…”
茶心懷中的青蘿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悠悠轉醒。翠綠的貓瞳茫然四顧,帶著未散的驚悸。當她的目光觸及地麵那塊被玄鑒之血點亮、散發著不祥紅光的瓷片地圖時,瞳孔驟然收縮!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住,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伸出小小的手指,朝著地圖上那光芒最盛、最妖異的“無味泉”標記點去。
“青蘿彆碰!”
茶心驚呼,伸手欲攔。
指尖已落。
嗡——!
一股冰冷徹骨、帶著無儘怨毒與絕望的洪流,如同決堤的冥河,順著青蘿的指尖,狠狠衝入她的腦海!
“啊——!”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撕裂死寂!青蘿渾身劇震,小小的身體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後弓起!翠綠的貓瞳瞬間被一片幽暗冰冷的深水淹沒、擴張至極限!
她“看”到了——
無邊的黑暗。冰冷刺骨的水流包裹著每一寸感知。在幽邃得令人窒息的泉眼之底,水波詭異地扭曲著光線。一具女子的軀體如同沉睡般懸浮著,素白的衣裙早已被水浸透,緊貼著失去生機的肌膚。濃密的長發如同腐敗的水草,散亂地漂浮著,遮蔽了大部分麵容。唯有一顆頭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緩緩托舉著,向上轉動。
長發向兩側滑開…
慘白!毫無血色的臉龐暴露在幽暗的水光裡!
空洞!一雙失去眼珠、隻剩下漆黑窟窿的眼窩!
那熟悉的眉眼輪廓,那曾被她跪拜、供奉在心底最深處、象征著慈悲與守護的容顏…此刻隻剩下被水浸泡後的浮腫與死寂的怨毒!
頭顱的嘴唇似乎微微開闔,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娘娘。
“泉底…泉底啊——!!!”
青蘿的靈魂彷彿被那空洞的眼窩吸了進去,發出崩潰到極致的嘶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聲帶撕裂噴出的血沫,“娘孃的頭顱!是娘孃的頭顱!娘娘在泉眼裡!泡著!她的頭!她的頭——!!!”
這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利錐,狠狠紮進茶心與玄鑒的耳膜,刺入他們翻騰的心海!停屍房內陰風驟起,油燈殘焰瘋狂跳動,牆壁地麵凝結的冰霜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茶心如遭五雷轟頂!抱著青蘿的手臂瞬間僵硬。她低頭看著懷中癲狂抽搐、涕淚橫流的小妖,又猛地抬頭看向玄鑒,眼中充滿了驚駭、困惑、以及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在瘋狂滋生!青蘿的血能退桃根鎖鏈…青蘿識得“娘娘”…青蘿的傳承記憶碎片…這些淩亂的線索,被眼前這慘絕人寰的幻象瞬間串聯!一個呼之慾出的恐怖答案讓她幾乎窒息!
“什麼?!”
玄鑒亦是渾身劇震,矇眼黑佈下的“目光”死死“釘”在青蘿扭曲的小臉上,似乎想穿透她的神魂,看清那泉底的可怖景象。“無味泉底…這不可能!陸羽聖境怎會…難道是鎮封?還是…煉化?!”
饒是他心誌如鐵,也被這駭人的資訊衝擊得思緒翻騰。
就在這心神劇震、死寂即將被更深的混亂吞沒的瞬間——
異變再起!
茶心手中緊握著的那塊作為地圖載體的最大瓷片,毫無征兆地變得滾燙!一股幽藍色的、冰冷到極致的火焰,猛地從“無味泉”那個標記處爆發出來!
嗤——!
藍焰無聲咆哮,瘋狂舔舐著瓷片表麵!沒有灼熱,隻有刺穿骨髓的絕對冰寒!玄鑒以精血描摹出的清晰地圖,在藍焰中如同被投入強酸的畫卷,山脈的線條扭曲融化,水脈的痕跡蒸發消散,那些模糊的地名更是瞬間汽化無蹤!
火光跳躍中,地圖的模樣在冰焰裡被強行改寫!
“無味泉”的標記坍縮、變形,最終化作一個猙獰的、旋轉著的黑洞漩渦,如同巨獸貪婪張開的咽喉!漩渦周圍,巨大的爐體輪廓在藍光中拔地而起,爐壁厚重粗糙,布滿密密麻麻、扭曲蠕動的暗紅紋路——細看之下,竟全是由無數微縮的《茶經》殘句符文構成!爐體之上,幾處原本標注地名的地方,在冰焰焚燒中扭曲顯形,化作三個鮮血淋漓、散發著滔天怨氣的古篆大字:
**孽火焚妖!
千魂為薪!
煉魄成丹!**
“煉…妖…爐!”
茶心看著冰焰中徹底顯露的恐怖圖形,一字一頓,齒縫間迸出森然寒氣。那幽藍冰焰順著她握瓷的手指急速蔓延,所過之處,麵板瞬間失去血色,覆蓋上厚厚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白霜!極致的寒意如同億萬冰針,順著血脈直刺心臟,彷彿要將她的生命連同靈魂一起凍結!她悶哼一聲,幾乎握不住瓷片!
“中計了!”
玄鑒猛地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那壓抑的怒火終於衝垮了理智的堤壩!他猛地抬手,布滿青筋的拳頭狠狠砸向地麵!
轟!
青磚碎裂!塵土混合著冰屑飛揚!
“掛羊頭賣狗肉!好一個偷天換日的毒計!”
玄鑒目眥欲裂,黑佈下的麵孔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巡天監!你們這群披著仙袍的魑魅魍魎!竟敢褻瀆聖典,移花接木!以陸羽遺跡‘無味泉’為餌,掩蓋這逆天絕地的煉妖爐!”
他指向冰焰中那三個血淋淋的古篆,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孽火焚妖’?‘千魂為薪’?‘煉魄成丹’?這是要將南山化作血肉磨盤,煉儘天下妖靈!蛟主與他們,根本就是蛇鼠一窩!這地圖就是釣我們上鉤的毒餌!金風未動蟬先覺,我們差點就成了撲火飛蛾!”
他劇烈的情緒牽動心口舊傷,話未說完,又是一口暗紅逆血噴出,濺在冰冷的地磚上,如同盛開的絕望之花。
就在這怒意滔天、寒意徹骨、混亂達到的刹那——
噗嗒。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忽略的墜響。
一片巴掌大小、邊緣焦黑捲曲、質地似布非布似皮非皮的碎片,如同被無形的幽靈信使悄然送來,打著旋兒,從停屍房那空洞的、沒有門板的窗欞外飄落進來。它輕飄飄地,精準地落在茶心腳邊那堆狼藉的碎瓷片中。
焦黑的碎片上,赫然釘著半截斷裂的器物——通體青銅,布滿熟悉的雲雷紋路,正是之前偽裝成守衛仙吏佩劍的那種假茶針!斷針的尖端,一點暗金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體,在昏暗中閃爍著妖異的光澤。
仙血!
窗外,濃稠如墨的夜色裡,那“沙…沙…沙…”的金鐵刮擦瓦片的聲響,再次突兀地響起,彷彿有冰冷的爪子在屋頂緩慢爬行。聲音由近及遠,帶著某種嘲弄般的節奏,最終徹底消失在死寂的黑暗深處。如同一個無聲的句點,又似下一場腥風血雨的開篇序曲。
停屍房內,時間彷彿凝固。
茶心掌中,幽藍冰焰仍在無聲燃燒,煉妖爐的猙獰圖形在火光中森然可怖。玄鑒拄著竹杖,胸膛劇烈起伏,嘴角血跡未乾,矇眼黑布無風自動。南宮翎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刀鋒直指窗外無邊的黑暗。青蘿蜷縮在茶心懷裡,身體間歇性地抽搐,破碎的嗚咽斷斷續續。
寒意,比地上的冰霜更刺骨,悄然爬上每個人的脊背。
地上,那枚染著暗金仙血的假茶針,靜靜地躺在碎瓷堆裡,針尖一點金芒,像一隻嘲弄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