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她自有主張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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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動心(一)
1
冥冥細雨,暖風濕麵,搖花落階前。
摘星樓外,古樹底。
謝識航撐著傘,看傳說中三千寵愛集一身的某貴妃,正沉迷盯著自己的手作比照,口中唸叨著:
少衝穴,井木也,小指內側端去爪甲如韭葉,針一分……腕後一寸陷中,通裡穴,針三分……
雨天下台階不看路的後果是——啊呀!
要摔。
謝識航本能伸臂上前,趕不及攙扶,那滑了一跤的貴妃原地順勢劈了個叉,腿一旋一躍,半空中翻了個漂亮的筋鬥,穩穩跳下台階,落到他麵前。
小謝大人,早。
……小謝大人自閉了,想起她會功夫,想起在白如黛手上捱揍兩次的經曆,鬱悶轉過頭,不想跟她說話。
一根油炸鬼不依不饒伸到他麵前,白如黛熱情不減,小謝大人吃了嗎
端午節將臨,一些寓意驅邪的食物會先行出現在天子的膳桌上,例如這金黃酥脆的細長麪食。
天子通常隻看不動。
來蹭飯的貴妃見不得食物被浪費,毫不猶豫將油炸鬼順了出來,來呀,順水,見者有份。
謝識航眼珠子瞪得老大,離她遠遠的。
你盜竊禦膳,還妄想用它腐蝕我,我要告發你!還有,小爺字推舟、推舟推舟!
去吧去吧你去吧,推舟。白如黛肆無忌憚,邊吃邊笑,就你這小身板,順風順水不好嗎做什麼非要去‘推舟’
謝識航:……
白如黛:聽說你弱冠禮上,令尊對你寄予兩條厚望,做官不要趨炎附勢、做人要牢記刻苦進取,不進則退,故而為你取字‘行舟’。
你為了跟你爹作對,將自己表字改為推舟,誓要氣死你爹。你咋這麼叛逆。
那也比你強,謝識航冷笑,我昨日回去後調查了你的身世,你猜怎麼著原來義薄雲天白貴妃,也有不堪的往事。
白如黛微愣。
謝識航:你怎麼好意思吃在白家,住在白家,管曾經將你母親拒之門外的男人親親熱熱叫爹,你對得起你孃的在天之靈嗎
白如黛三兩下吃完了手裡的油炸鬼,她拍拍手上油漬,沉聲道:謝識航,跟我打一架,現在。
*
周悔立在帝殿,看著屏風後那個兀自褪衣的修長身影,道:
貴妃娘娘同謝少卿已在摘星樓外彙合,離得遠,聽不見他二人說什麼。
從舉止來看,他二人交談甚歡,娘娘還不顧儀態,給謝少卿表演翻跟鬥。
蕭入雲不說話。
周悔知道他在聽,繼續道:陛下……就不擔心嗎
蕭入雲:擔心
非是臣多嘴,隻是謝少卿每次入宮,小宮女們見了他,無不含羞帶怯,哪怕跟他說不上話,也要想方設法多看他兩眼。
貴妃娘娘同他相處,雖是奉旨查案,外人不敢說閒話,可長此下去,萬一娘娘她……
周悔,屏風後的天子打斷他,你可知,如意為何不願嫁你
……周悔被戳了痛處,訕訕道:臣正是因為不知,才苦惱至今。
好極,該當苦惱。
周悔:……
天子自屏風後走出,素袍悠柔,長袂拂風。
他遞手,一枚明珠送到周悔麵前。
周悔惑然,這是……
你半年的俸祿。
今日朝會,天子遇刺一事意料之中地爆發了,朝臣們自昨日得知訊息,在家尋思一晚,個個有話說。
群情激奮中,周悔作為禁軍統領,難辭其咎。
但他在事發之前,被天子派遣出宮,且藏書閣守衛薄弱,也是因為天子不喜打擾,清退了眾人。
總而言之,天子一力將責任攬下,保住了周悔的性命及官職,隻罰了他半年俸祿。
周悔受寵若驚:替陛下分憂是臣分內之事,臣怎麼能要陛下的賞賜
這是貴妃給你的,朕隻是代為轉交,蕭入雲道,她說此事因她而起,你的損失理應由她賠償。
於是早膳前,白如黛從她的宮俸中千挑萬選,挑了顆等值的明珠出來。
臣恭敬不如從命,周悔隻好接過,娘娘居然大方起來了。
蕭入雲:並冇有。她肉疼了一早上,粥也比平時少喝了半碗。
周悔:……
蕭入雲與他擦身而過,見周悔盯著自己受傷的手臂,似要將他衣袖盯出個洞來,於是道:可是覺得委屈
委屈談不上,周悔委屈道,隻是心疼陛下。
蕭入雲溫聲道:此次讓你受了委屈,是朕的不對。
臣不敢。周悔委屈地彆過頭。
蕭入雲:……
周悔可能也覺得自己過了,臣近來是不是有些矯情了
天子不假思索:是。
周悔:……
被嫌棄的大統領討了個冇趣,隨行幾步,握緊那顆明珠,好奇道:
臣隻被罰了俸祿,娘娘已是歉疚,陛下手臂傷成這樣,不知娘娘作何反應
蕭入雲想了想,這兩日對朕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讓朕恍覺自己得了什麼重疾,命不久矣。
周悔咧嘴一笑,笑容裡多少有點幸災樂禍。
還有……這一次,天子停頓的時間很長,順便擾亂了朕的心。
周悔驚駭抬頭。
天子的神情仍是一片平靜,彷彿隻是在陳述一個事不關己的事實。
他冷淡道:人心思變,看來朕的計劃須得提前了,你去罷。
……是。
周悔走後,天子也出了寢殿,本該走向禦書房的腳步不知不覺來到偏殿。
如意正坐在光裡,整理白如黛的書案。
——主要是她抄了一地的佛經。
還剩多少
天子忽然出聲,如意嚇一跳,抬頭道:一百七十卷。
蕭入雲點點頭,默然坐下,提起筆。
如意替他攤開經卷,他卻看也冇看,流暢落筆,默寫的速度極快,字跡跟白如黛的如出一轍。
如意雖早知他有模仿任何人字跡的能力,每每還是看得歎爲觀止,過了會,她問:
要告訴娘娘嗎
蕭入雲手下不停,道:瑤城一行,路途遙遠,以防計劃受阻,臨行前再說與她知曉。
我指的是陛下替娘娘抄經一事。
蕭入雲手上一頓,不解道:此等小事,值得告訴麼
如意:好歹是陛下對娘孃的一片心意。
你想多了,蕭入雲道,她抄得太慢,是在浪費朕的時間。
如意撇嘴,替他斟茶去了。
蕭入雲差不多抄了五十餘卷,直至感到手臂脹痛,方停手,將紙張理齊整,混進之前抄好的一摞中。
書案另一角堆著醫書和銀針等物,以及那本《幽籥緅篪論》
書本中夾著張箋紙,露出一半。
蕭入雲抽出來,見上頭畫了朵胖乎乎的雲,旁邊附註四個字——小氣巴拉。
蕭入雲麵無表情把紙夾回去,問一旁的如意:謝識航真有那麼討人喜歡嗎
如意愣了愣,不知他為何突然發問,道:翩翩年少,意氣風發,光明磊落,誰能不喜歡
是啊,天子目視前方,輕聲道,意氣風發,光明磊落。
他緩緩起身,可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可以選擇光明磊落,有些人從出生起,命運已經被註定了。
走出殿外,內侍官候在階下請示:陛下可要移駕書房
蕭入雲托著作痛的手臂,垂眼道:去藏書閣。
內侍官倏然抬頭,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繼而,他見天子提擺下台階的腳尖頓住,收了回去,遲遲在階上停留,像是突然迷了路。
……內侍官服侍天子以來,見慣了天子堅韌不拔、殺伐決斷,從未見過他這般猶豫不前。
良久,天子嘴角浮起自嘲般的苦笑,道:還是去書房罷。
2
白如黛把謝識航按在地上揍,說我什麼都行,不許提我娘!
謝識航兩手抱頭護著臉,不服地叫囂:你也不許提我爹!
一言為定!
先食言的是狗!
狗就狗!敢不敢先把案子查了!
你敢不敢先放開小爺!
白如黛氣喘籲籲放開了他,一手理著微亂的髮髻,將禦賜的金釵插回頭頂,一手拾起地上的傘。
謝識航比她更狼狽,身上沾滿草葉和雨水,憤憤瞪著她,指著摘星樓怒吼:你先進!
白如黛比他還大聲:憑什麼!!
小爺怕鬼!!!
白如黛:……
她哼地扭頭,巴不得先進。
走出幾步,身後的謝識航道:喂,白如黛!
白如黛頭也不回,又怎麼了!!
現下我們是朋友了吧
……白如黛回頭。
小爺我朋友不多,除了陛下就是你了,謝識航傲嬌地抬頭看天,不容拒絕地道,你記得珍惜我。
白如黛瞪他良久,噗嗤笑了。
二人一前一後,剛進去,白如黛就迫不及待丈量起來,樓梯寬度,欄杆高度。
這聳立的赤紅高樓,構造果然與對麵藏書閣大體相同,除了樓頂是為平坦空曠的天台,以作祭祀之用。
二人上到七樓,白如黛將日前在藏書閣跳樓的心得跟謝識航說了。
謝識航也拿出陸青思當年的卷宗。
剛要拆開,白如黛實話實說:這卷宗我五年前就背熟了。
謝識航:
白如黛:不瞞你說,我賄賂過你們大理寺的官吏,讓他謄抄過一份給我,那人名字我先不透露了。
謝識航臭著臉道:早晚告發你。
一頓,他道:其實這卷宗看了也冇用,可取的線索幾乎冇有。當中所附屍格含糊不清,極其敷衍,連腦後傷口的形狀也未寫明。
白如黛:正因為冇寫明,才更能說明問題,有人不想讓真相公之於眾。
謝識航讚同地點頭,入宮之前,我去了趟衙門,想要找到當年替陸青思驗屍的仵作,可惜——
老人家十年前死在還鄉的路上,死因不明,不知是暴病還是人為,白如黛接道,這我也查過了。
謝識航:還有幾個當年的涉案人員。
白如黛:要麼不知身份,要麼老病死,消失在京都,哪怕是宮裡的人,也是如此。
總結下來一句話:無人可問,想查都無從查起。
十年間,似乎隻剩了腳下這棟樓,仍屹立不朽。
謝識航:廢太子和你哥的恩師伏晟伏老先生——
白如黛:也找過了。
謝識航:……
他歎了口氣,摸上深紅的欄杆。
你實地驗證一番,推斷出你兄長被人謀害的結論,也隻是合理,並不能真正證明什麼。
這摘星樓十年裡修葺粉刷了三次,隔段時日就有專人清掃,無論什麼樣的痕跡也早已消除。
白如黛目光堅毅地與他對視,我懂。
謝識航:我不懂。
謝識航:先前我以為你是無知,所以無畏,拿你當傻子看。此刻我才知道,你的確是傻子。
深知不可為而為之,乃至不怕將天子拉下水,如果這都不算傻。
白如黛淡然道:這話我已聽過多遍,人人都叫我不要查。
說著,她補充一句:陛下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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