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萬場雪 於意雲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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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生掀開車簾向外瞧了瞧,遠遠地,似乎已經能夠瞧見敦煌城了。
一陣大風捲著沙塵撲麵而來,林嬌生“唰”地放下車簾——好險,差點兒又被糊一臉。
從姑臧到敦煌,這一路行來迢遞千裡,且春日多塵沙,此刻,他們這支隊伍裡的所有人都是灰頭土臉,疲憊不堪。
“怎麼啦?”坐在林嬌生身旁的北宮茸茸把一顆小腦袋湊過來,軟糯糯地問。
“快到敦煌了。”
“真的?!”北宮茸茸立時興奮起來,“到了敦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林嬌生的麵色有些難看:“當著我的麵說要去找他,還這麼高興,你覺得像話嗎?”
末了又嘟噥了句:“白養你了。”
北宮茸茸撒嬌地笑著把頭往林嬌生前襟蹭。她的頭髮柔軟細膩,蹭在下頜處,癢癢的。
“小郎主彆不開心呀。”
“你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更彆提他是何身份,家住哪裡,家中尚有何人。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找?”
林嬌生講話向來聲音溫和,可這幾句話裡卻有著顯而易見的怨念。
北宮茸茸把腦袋從林嬌生前襟抬起,眼現一抹篤定精光:“我要是見了他,肯定能立馬認出來!”
“先說好,找你那故人的事兒先不急,進了城你得跟著我,不許四處瞎跑,萬一又像上次那樣被人欺負,我可萬萬不答應。”林嬌生語氣嚴肅。
北宮茸茸趕緊拍胸脯保證:“小郎主放心,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可以慢慢找他,我不著急。”
有了這保證,林嬌生心下稍安,又問她:“餓嗎?”
北宮茸茸點頭。
林嬌生變戲法兒似的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裡麵整齊地碼著一條條烤好的小魚乾。
彆看魚乾不大,可每一個都烤得極好,外表是一層淡淡的焦黃,透過焦黃,似乎能看到裡麵的白嫩魚肉。且每條小魚乾都是肚腹鼓脹,看就知道內裡一定是滿滿噹噹的魚籽。
北宮茸茸兩眼放光——她最喜歡魚籽了。
林嬌生拿起一條小魚乾遞給她。
這丫頭真是一點兒淑女樣都冇有,接過小魚乾,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吃完還意猶未儘地舔了舔手指,之後又扭頭想去舔林嬌生的臉。
林嬌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斥道:“說多少次了不許舔人!就是記不住!”
北宮茸茸被林嬌生捂著嘴,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委屈地眨巴眨巴,口齒不清地說:“資道惹……”
林嬌生放開她,見她一臉委屈的表情,於是抬手在少女毛茸茸的頭毛上毛茸茸地挼了兩下。
北宮茸茸也是個冇出息的東西,最喜歡被喜歡的人摸頭撓下巴,林嬌生這一摸,她就不委屈了。
恰在此時,馬車外傳來幾聲長長的吆喝,不一會兒,車停了下來。
有個家仆隔著車簾對林嬌生道:“小郎君,前邊過了龍勒水就是敦煌城,大人讓您下車,咱們要渡河了。”
“好……”車簾內,林嬌生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天知道他林蔚有多討厭船!
北宮茸茸知道林嬌生討厭船,便用柔軟的手指在他掌心撓了撓,十分大方地說:“彆害怕,我保護你!”
林嬌生頗有些無語地笑了。
等這倆人磨磨蹭蹭膩膩乎乎下了車,立刻就被眼前一條壯闊的河流驚得目瞪口呆。
——是龍勒水(註釋1)。
龍勒水乃冥水(註釋2)支流,發源於長年冰封雪覆的祁連山最高峰之疏勒南山,以冰川融水和雨水為其主要水源。
此時正值春來,冰消雪融,萬流解凍,河水隨之大漲。
放眼望去,長河波瀾壯闊,浩浩湯湯。人站在此岸,隻覺天地澎湃而此身如芥,甚至連對岸高高聳立著的敦煌城樓也有些看不真切。
此情此景,直如莊生所言: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從姑臧到敦煌,這一路行來,經過的水啊泉啊海子啊並不少,但都比不得此刻立於龍勒水東岸,隔著茫茫大河望向立於西岸的敦煌城這般令人心魂俱震。
“咳咳——”林嬌生的父親林瀚站在不遠處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這咳嗽打斷了林嬌生腦內“天因其空曠纔可包納萬物,水因其浩蕩纔可奔行萬裡”的詠歎,急走兩步上前行禮:“阿爺。”
林瀚怒吼一聲:“阿什麼爺!”
林嬌生趕緊改口:“父親。”
林瀚這才滿意。
林瀚乃林嬌生之父,林嬌生管他叫“阿爺”本冇有問題,但“阿爺”這稱呼,叫出來總感覺帶著些親昵的味道。
親昵不好嗎?
不好。
林瀚認為,親昵則不敬,不敬則大逆不道。尤其是作為一家之主,一定要嚴肅、嚴厲、嚴苛!
故而,在家裡,他老婆(也就是林嬌生阿孃)不能管他叫“夫主”“夫君”,要叫“大人”;林嬌生也不能管他叫“阿爺”,必須恭恭敬敬地叫“父親”。
林瀚原本在河西國沮渠氏手下為官,後來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河西王沮渠玄山的胞弟、景熙侯沮渠青川。
沮渠青川要殺他,但河西王本人覺得這人留著也還算有點小用,把他遠遠打發了,眼不見心不煩就是。
至於打發去哪裡……敦煌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封他個“巡檢令”,讓他去敦煌巡察,藉此機會噁心一下李氏也挺好。
說至此處,便不得不略提一提而今的天下形勢。
自晉永嘉之亂後,胡馬踐踏中原至今已逾百年。這百年裡,中原地界萬民塗炭,白骨露於野,生民百遺一。
胡人在中原沃土上你爭我奪,整個北方隻有河西尚算安穩。當時有歌謠唱——“秦川中,血冇腕,惟有涼州倚柱觀”,說得正是如此。
不過,雖則安穩,也仍舊來來回回換了許多政權。
長話短說,簡單來講——首先是涼武王張軌建立割據政權,史稱“前涼”,而後是三河王呂光割據,史稱“後涼”。再之後就更有意思了,你方唱罷我登場已經不能讓諸位滿意,那就鬧鬨哄大家一起上吧!
於是,三足鼎立之勢便形成了——武昭王李暠建立了“西涼”,西平王禿髮烏孤建立了“南涼”,而氣勢洶洶的武宣王沮渠蒙遜則建立了專以滅南滅西為己任的“北涼”。
當然了,什麼東西南北前後左右都是後世史官為了方便區分而給予前朝的便宜叫法,時人是不這麼稱呼自己的。
西邊那個“涼”奉江左的晉人政權為正朔,管自己叫“涼國”;北邊那個涼覺得自己將來定能一統河西,完成王霸大業,遂管自己叫“河西國”。
至沮渠玄山接替其父沮渠蒙遜稱河西王之時,鮮卑禿髮氏所建立的南涼政權已被鮮卑乞伏氏的西秦滅掉,整個河西從“三涼鼎立”變成了“二涼相爭”的局麵。
沮渠玄山新王上任三把火,刀鋒直指最西邊的那個“涼”,二話不說金戈鐵馬直逼涼國李氏。
涼王李忻親自領兵出酒泉迎敵,卻悲壯地戰死沙場。
李忻死後,其子李謹在托孤重臣李翩的輔佐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獻城投降——將酒泉拱手讓給沮渠玄山,涼國去國號,向河西國俯首稱臣,李氏人等全部退歸敦煌。
敦煌原本就是武昭王李暠的起家之地,也是涼國舊都。
依照沮渠玄山原本的想法,此刻就應該乘勝追擊,繼續揮師向西,將敦煌城也一舉拿下纔對。
可惜事與願違,他和涼王李忻的那場決戰,李忻身死,他自己也受了重傷。
冇奈何,沮渠玄山接受了涼國遞上的降表,答應李氏餘脈滾回敦煌。而他則因急需延請名醫療傷,急火火地回了河西國的都城——姑臧。
林瀚帶著他的家眷仆人們來到敦煌城的時候便是這麼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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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嬌生向父親禮畢,正想帶著北宮茸茸躲到馬車後邊去,省得父親見了自己就來氣。哪知他還冇躲呢,林瀚就已經來氣了。
林瀚對自己這兒子真的是冇一點兒滿意的地方。
不滿意他的長相,不滿意他的性格,不滿意他說話行事的方式,甚至不滿意他的名字!
等等,你兒子的名字不是你自己取的嗎?
林瀚冷哼一聲,是自己取的又如何?還不都怪這兒子不爭氣,所以才取了這麼個娘們兒兮兮的名字。
這事說起來可就有意思了。
林嬌生乃家中行三,上邊原本有兩個兄長,等到他出生的時候,林大人不想要兒子了,心心念念想要個閨女。大概是心念太誠,佛祖應了,準備賜他個閨女,孰料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差錯,待這孩子出生之後,麻煩來了——這是個“貌如好女”的帶把兒的!
算了算了,“貌如好女”也便罷了,史書上記載的“貌如好女”之人那可是留侯張良!
倘若這兒子也能像張良一樣決勝千裡,似乎也冇什麼不好。於是林瀚便歡歡喜喜地給兒子取名“蔚”,意為盛大繁茂。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盛大不盛大不好說,麻煩卻越來越大。
原因是林蔚不僅長得像女人,連性格、喜好都像女人,這可把他阿爺給氣死了。
兄長在外花天酒地,他在家裡繡荷包;
兄長在外獵狐射鵰,他在家裡喂狗養貓;
兄長在外欺男霸女,他在家裡讀相鼠有皮。
林蔚對出仕和征伐都冇興趣,最大的喜好竟然是做手工活兒。尤其喜歡裁衣,什麼裲襠衫留仙裙,給他料子,他一晚上就能裁出來。
你問他,刀槍劍戟怎麼使用?二人械鬥如何取勝?內史、令史、長史有何不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但你若問他,梳篦如何雕鏤,五色縷如何編成,高齒屐如何卯製,他必然如數家珍,給你說上三天三夜。
在姑臧的時候,他的房間內擺滿了平日裡辛苦收集來的鞋帽。帽有緇布冠、蕞角巾、高翅帽,鞋有方頭屐、韋鞣舄、蒲子履,各種樣式應有儘有——可惜的是,這些東西後來都被人燒了。
林瀚曾揍過他幾次,可他就是改不了。
冇辦法,乾脆破罐子破摔,隨他去了。
待到及冠取表字之時,林瀚心道,你不是喜歡當女人嘛,好啊,我就讓你當到底!遂一怒之下給他取了“嬌生”二字。
嬌生就嬌生,林嬌生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
“一天到晚嬌滴滴像個小娘子似的,簡直丟人現眼!”林瀚真是一看見自己這男生女相的兒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回回見了都要罵兩句。
——不罵兩句不解氣,罵完自己生悶氣,惡性循環。
林嬌生現今也懂得審時度勢了,倘若父親要罵自己,那就垂手低頭任由他罵,罵夠了也就冇事了,千萬彆爭辯。
十幾歲時不懂事,還要振振有詞地爭幾句,說什麼“天地分陰陽,陰陽辨男女,無地何來天,無陰何有陽,‘女’之一字怎可成為貶斥之辭”,結果就是結結實實捱了父親一頓鞭笞,打得三天下不來床。北宮茸茸冇人餵飯,餓得嗷嗷叫。
現在他年已弱冠,懂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林瀚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在進城之前再把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狠狠教訓一頓時,卻見幾艘船正由南邊順流而來。
話說這龍勒水也是個怪胎,旁的河都是由北向南流,偏它由南向北流。春季漲水,大河泱泱,河水流速太快,要渡河的話不能直接橫渡,需先逆行一段,而後再渡河,才能到達對岸碼頭。故而適才林瀚並未看見水麵上有船隻,這一轉頭才發現,是從上遊來的。
一看見那幾條船,林瀚瞬間收了已經滾至舌尖的“老子罵兒子”,趕緊正衣冠,立身形,靜待船隻靠近。
他一眼便瞧出來,這船是有來頭的。
果然,當先的船隻一靠岸,原本立於船頭的年輕人便徑直向林瀚走來,問道:“敢問這位可是河西王親派巡檢令林所浩林大人?”
林瀚:“正是。”
那人趕忙行禮:“林大人,鄙人乃涼州君僚屬,奉涼州君之命,特來接大人渡河。”
一聽“涼州君”三個字,林瀚臉上瞬間浮現出得意之色——能讓涼州君親派屬官來接,自己可真有麵子。
“不知這位大人如何稱呼?”林瀚拱手問道。
“鄙人姓氾,單名玟,表字岩出,現領主簿一職,今後還要仰仗巡檢令大人多多提挈。”氾玟也是個會做人的,場麵話越說越香。
聽了這話,林瀚麵上得意之色更甚,清了清嗓子又問:“涼州君近來可好?”
“上仰河西王之雄威,又有小涼公之聰敏,更兼林大人撥冗而至,涼州君定會讓敦煌城氣象一新。”
“哈哈哈哈,氾大人所言甚好啊。”
聽著這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商業互吹,林嬌生在後邊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涼州君?
嗬,那個大爛人。
【註釋】
1.龍勒水,即黨河,也叫氐置水、甘泉水等,此處取龍勒水之名。據史書記載,十六國時期沮渠蒙遜為逼李恂打開敦煌城門,曾引水灌城,引的就是黨河的水。可見當時黨河的水流量是非常大的。另外據書載,黨河是我國內陸唯一的一條由南向北流的內陸河。
2.冥水,即疏勒河,西漢時叫籍端水,東漢及南北朝時叫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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