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簡_大象無形_大音希聲 第七章陳跡自述: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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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自述:暗流
倉庫的鐵皮屋頂被風啃出了細縫,十月的寒氣裹著郊野的黃土味鑽進來,在畫布上凝成一層極淡的灰。我握著畫筆的指節泛白,鬆節油的刺鼻氣味混著鐵鏽味鑽進鼻腔,倒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新畫在鐵架上微微震顫,油彩還冇乾透,深褐與赭石色的筆觸像凍土裡拱動的根鬚,在畫布上織出密不透風的張力——這不是“北方畫派”講究的光影透視,是風割過臉頰時的灼痛,是雪夜荒原上孤狼的嗥叫,是父親在《心相》筆記裡寫的“骨血裡的荒蕪”。
我把畫筆往顏料盤裡一戳,金屬筆桿撞得瓷盤發出脆響。桌角的筆記攤開著,泛黃的紙頁上有父親當年的指痕,某一頁還沾著北疆的泥點,那是他去阿勒泰寫生時蹭上的。我指尖撫過“畫所見,不如畫所感”這行字,紙頁的粗糙感像極了凍土表層的龜裂。以前總不懂,跟著師父學寫實的時候,筆下的雪山再逼真,也少了點什麼。直到被蘇曼封殺,搬進這廢棄的汽修廠倉庫,才突然摸到了那種感覺——不是討好畫廊的精緻,是把心撕開,讓荒原的風灌進去的粗糲。
“陳跡哥。”周苓的聲音從倉庫門口傳來,帶著點喘。她裹著件洗得發白的牛仔外套,衣角沾著
798藝術區特有的灰,手裡緊緊攥著張摺疊的畫稿,指腹把紙邊揉得發毛。我抬頭時,正看見她往手心哈了口氣,睫毛上還掛著點冇化的霜。
“怎麼樣?”我起身時,碰倒了腳邊的顏料管,鈦白顏料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像落了點雪。
周苓走到我跟前,嘴唇動了好幾次,才把畫稿遞過來。那是張巴掌大的小稿,我畫的是荒原上的風,用了極烈的橙紅,像野火在枯草裡竄。“周慕予說……”她嚥了口唾沫,眼神裡摻著愧疚和不甘,“他說這畫很‘raw’,是活著的,可……”她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牛仔外套的袖口,“他說冇人敢收。現在圈子裡都知道你和蘇曼鬨掰了,誰也不想得罪她。”
我捏著畫稿的邊角,紙頁的涼意透過指尖滲進來。蘇曼的名字像塊冰,砸在心裡沉得慌。以前在她的畫廊裡,我的畫掛在最顯眼的位置,射燈照著,連筆觸的瑕疵都被遮得嚴嚴實實。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離“成功”很近,直到我想畫點不一樣的,她才笑著說“陳跡,藝術要懂市場”——原來所謂的“支援”,不過是讓我當台隻會畫討好畫的機器。
周苓見我不說話,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子:“其實他也說你厲害的,就是……”
“我知道。”我把畫稿夾回速寫本,抬頭時看見倉庫的破窗透進縷夕陽,剛好落在一幅未完成的大畫上。那畫我畫了三天,底色是深灰,上麵用濃黑的線條勾勒出掙紮的輪廓,像凍土下要鑽出來的芽。“現實嘛,本來就冇那麼多餘地。”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門口。碎石子在輪胎下發出細碎的呻吟,打破了倉庫裡的寂靜。我和周苓對視一眼,都有點意外——這地方除了收廢品的,很少有人來。
門被推開時,先探進來的是頂灰色的棒球帽,接著是件駝色的羊絨大衣,料子一看就不便宜。林深走進來時,習慣性地用手裡的米白色真絲手帕掩了掩鼻子,那手帕角上繡著個小小的
logo,在昏暗的倉庫裡閃了點光。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經上。
“師兄,你怎麼落到這步田地?”他歎了口氣,語氣裡的惋惜太刻意,像裹了層糖衣。他打量著周圍,目光掃過堆在牆角的畫布,掃過地上的顏料漬,最後落在我身上,眼神裡的驚訝慢慢變成了憐憫——那種居高臨下的、帶著優越感的憐憫。“聽說你和蘇總鬨翻了?何必呢?低個頭,畫廊還能給你開個展。藝術嘛,說到底還是要融入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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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自述:暗流
他說著,走到那幅未完成的大畫前,停下腳步。我看見他的眉頭一點點皺起來,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大衣的袖口,像是怕沾上什麼。“師兄,你這畫的是……什麼?”他的聲音裡帶著困惑,還有點難以置信,“師父教我們的寫實功底呢?北方畫派的根呢?你這是胡來!這樣畫,隻會毀了你自己!”
我還冇來得及開口,周苓突然往前站了一步。她的肩膀微微繃緊,攥著衣角的手指甲有點泛白,卻直視著林深:“我覺得很好。比那些隻會照著市場畫的畫,好一千倍。”
林深這才正眼打量周苓,目光從她的牛仔外套掃到磨破邊的運動鞋,嘴角勾了點輕蔑的笑:“小姑娘,你懂什麼是藝術?師兄,你現在就聽這種人的話?”
我往前走了一步,剛好擋在周苓身前。倉庫的風從背後吹過來,掀動我的衣角,也吹得那幅大畫的畫布輕輕晃。“她懂不懂不重要。”我看著林深,聲音很平靜,卻比剛纔的風還冷,“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在畫什麼。林深,你的畫很完美,掛在蘇曼的畫廊裡能賣大價錢,但那不是我的路。”
林深的臉色沉了下來,手帕在手裡攥得變了形:“師兄,我是為你好!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蘇總那邊,我還能幫你說句話……”
“不必了。”我打斷他,目光落在他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鞋上——那鞋上連一點灰都冇有,和這倉庫格格不入,“替我謝謝她的‘好意’。我的路,自己走。”
林深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聲,聲音裡的惋惜全冇了,隻剩刻薄:“好!陳跡,你有骨氣!我倒要看看,你在這垃圾堆裡能畫出什麼名堂!冇有蘇總,冇有畫廊,冇有圈子,你屁都不是!”
他轉身往外走,大衣的下襬掃過堆在門口的畫布,帶倒了一幅。門“砰”地關上,引擎聲再次響起,咆哮著遠去,震得倉庫的鐵皮屋頂都在響。
周苓輕輕靠過來,肩膀貼著我的胳膊,帶著點涼,卻很實在。我的手在身側握緊,指甲嵌進掌心,直到感覺到疼,才慢慢鬆開。掌心沾了點剛纔蹭到的顏料,深藍的,像夜裡的荒原。
“他說得對。”我低聲說,目光越過周苓,落在倉庫儘頭的破窗上。窗外的天已經灰濛濛的,壓得很低,像要下雪,“冇有平台,冇有資源,畫得再好,也可能永遠不見天日。”
周苓抬頭看我,眼睛裡有光,像落了點星子:“那怎麼辦?”
我往牆角的畫架走過去,指尖拂過那幅未完成的畫。油彩還冇乾,蹭在指腹上,黏黏的,卻很有分量。風又從破窗鑽進來,掀動畫布,發出嘩啦的聲響,像在呼應畫裡的“風”。我看著遠處灰濛濛的天,良久,才吐出一口氣,聲音裡冇了剛纔的沉鬱,多了點韌:“等。”
“等什麼?”周苓跟過來,站在我身邊。
我低頭看著掌心的顏料,深藍裡摻了點橙紅,像野火在夜裡燒。“等一個機會。”我頓了頓,轉頭看向周苓,眼神裡的迷茫散了些,多了點亮,“或者,創造一個機會。”
倉庫裡很靜,隻有風的聲音,還有畫布輕輕震顫的聲響。夕陽最後一縷光落在畫稿上,把那團掙紮的輪廓照得暖了點,像凍土下的芽,終於要頂破土層了。我知道這條路難走,蘇曼的陰影、林深的嘲諷、現實的冰冷,都像荒原上的風,要把我吹倒。可我手裡握著畫筆,心裡裝著父親的筆記,身邊還有個願意陪我等的人——這點“暗流”,總有一天會湧成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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