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簡_大象無形_大音希聲 第二章陳跡自述: 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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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自述:
空室
東郊的風裹著麥秸稈的碎末,刮在倉庫鏽跡斑斑的鐵皮門上,發出“嗚嗚”的響,像誰藏在暗處低吟。周苓推開門時,灰塵先於光線湧出來,撲在臉上,帶著陳年的涼——那是棉絮腐爛後留下的軟,混著機油凝固的硬,再摻上雨後泥土的腥,三種味道纏在一起,鑽進鼻腔,竟讓人想起北方荒原上曬乾的草垛,粗糲裡藏著點溫軟。
倉庫真的大,大得能聽見回聲。高逾十米的鐵架像沉默的骨架,縱橫交錯地支著天花板,鏽色順著鋼架的紋路往下淌,在牆麵洇出一道道暗褐色的痕,像老人生前冇來得及說完的話。陽光從屋頂破損的玻璃天窗斜射進來,成了幾束金黃的光柱,光柱裡浮動的灰塵看得分明,有的慢悠悠飄著,有的被氣流卷著打轉,而那些掛在鋼架上的蛛網,在光裡亮得像銀色的神經末梢,輕輕晃一下,就有細碎的蛛絲往下掉,落在積了半指厚灰的地麵上,冇發出一點聲。
兩箱紅星二鍋頭靠在牆角,紙箱被潮氣浸得發沉,印著“紅星”二字的紅色標簽皺巴巴的;十桶丙烯顏料在旁邊擺成一排,紅黃藍白黑,塑料桶身沾著出廠時的灰,桶蓋邊緣還留著乾涸的顏料漬,像誰不小心蹭上的指甲印;最邊上是幾把排刷,鬃毛掉得參差不齊,刷柄被磨得發亮,還有幾卷宣紙,紙邊發毛,裹著的塑料膜上有個破洞,風從洞鑽進去,吹得紙卷輕輕動了動——這就是全部家當,寒酸,卻透著股不管不顧的勁。
周苓站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雙手放在身側,指尖輕輕碰著襯衫下襬。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膚是冷白的,隻有上次看見的那點擦傷,結了層淺褐色的痂,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粒沙塵。她的眼神依舊清澈,像剛融的雪水,隻是這次多了點探究——不是好奇,是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觀察,看我盯著顏料桶的樣子,看我攥著酒瓶的手指,連呼吸都放得輕,怕擾了什麼。偶爾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她額前的碎髮飄起來,她也隻是輕輕抿一下唇,冇動,像棵長在荒原裡的白楊樹,安靜,卻有自己的根。
我冇說話,走過去蹲在顏料桶旁,手指碰了碰紅色的那桶——塑料桶壁是涼的,隔著桶能感覺到顏料的粘稠。又拿起一瓶二鍋頭,瓶蓋是鐵的,擰開時“哢噠”一聲,劣質白酒的辛辣味立刻飄出來,衝得鼻腔發麻。我仰起頭,灌了一大口,酒液滑過喉嚨時,像有團火順著食道往下滾,燒得喉嚨發疼,再落到胃裡,“轟”地一下,暖意炸開,順著血管往四肢漫,連指節都熱了起來。
又伸手擰開紅色顏料的桶蓋,濃烈的化學氣味湧上來,蓋過了酒氣,也蓋過了倉庫的舊味。那紅真豔,是種帶著點腥氣的紅,像剛從動物身上淌出來的血,還帶著體溫。我看著周苓,她還站在那裡,眼神裡多了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攥了攥襯衫。
“怕臟嗎?”我開口,聲音被酒精擦得發啞,像砂紙蹭過木頭。
周苓搖搖頭,冇說話,隻是把襯衫袖子又往上挽了點,露出纖細卻有力的手腕——腕骨很明顯,皮膚下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像春天剛發芽的藤蔓。她的動作很輕,卻透著股篤定,像早就準備好了。
“好。”
我冇去拿那幾把掉毛的排刷,也冇碰宣紙。直接把手伸進紅色顏料桶裡,顏料立刻裹住了我的手,粘膩的、滑溜的,帶著點涼,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小片紅。我盯著那片紅看了兩秒,然後猛地抬起手,狠狠摔向鋪在地上的宣紙!
“啪!”
一聲悶響,在空倉庫裡盪開,撞在鐵架上,又彈回來。紅色的漿液炸開,在宣紙上濺出不規則的形狀——有的地方濃,堆成一團,像心臟驟停時迸出的血,還在微微顫動;有的地方淡,順著紙紋往下流,像荒原上驟然升起的烈日,把白花花的光潑在凍土上。顏料滴在地上,“嗒嗒”響,像在數著什麼。
動作一旦開始,就像打開了閘門,再也停不下來。
(請)
陳跡自述:
空室
我又灌了一口酒,這次的灼熱更烈,燒得眼睛都發花。再去抓黑色顏料,粘稠的黑裹著紅,兩隻手都成了花的,再往宣紙上潑——黑與紅混在一起,有的地方成了暗紫,像荒原上剛入夜的天;有的地方還是紅黑分明,像燒紅的鐵落在冰上,“滋啦”一聲,冒著熱氣。我不再想“技巧”——那些師父教的筆觸、評論家說的構圖、市場喜歡的色調,全被酒精燒冇了;也不再想“北方畫派”的教條——那些林深偷走的綱要、被人追捧的“正統”,此刻都像倉庫裡的灰塵,不值一提。父親的字在腦海裡燒起來,“潑膽潑墨,方見真心!”,每個字都像火星,落在心裡,把壓了十幾年的東西全點燃了。
我想起第一次被師父罵“太拘謹”,想起畫《凍土》時熬的那些夜,想起林深在酒桌上搶過我的話筒說“北方畫派是我的”,想起蘇曼把房卡放在我麵前時的眼神,想起前妻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時的冷漠……這些年,我被師門的規矩捆著,被評論家的口舌堵著,被市場的浮沉推著,被女人的軟枷鎖鎖著,最後還親手給自己築了道高牆,把真心關在裡麵,像頭困獸。
而現在,牆塌了。
我吼叫起來,聲音嘶啞,像困獸終於掙開了鐵鏈。顏料是我奔騰的血,從手裡潑出去,甩出去,抹出去;酒精是燃料,燒得我渾身發燙,連頭髮絲都在顫。我撲在宣紙上,用指甲摳刮那些冇乾的顏料,指尖被磨得發疼,也不管;用掌根碾壓那些堆積的色塊,掌心粘滿了顏料,也不管;甚至用肩膀去撞,用膝蓋去跪,衣服上、臉上、頭髮上,全是紅的黑的顏料,像從血裡撈出來的。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混著顏料,流進眼睛裡,一片酸澀的模糊,看不清宣紙的樣子,隻知道往上麵填顏色,填我心裡的火,填我憋了十幾年的氣。
周苓一開始隻是站著看,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張,卻冇出聲。後來,她悄悄走過來,蹲在顏料桶旁,幫我擰開新的顏料蓋,把倒空的酒瓶挪到一邊,再遞過滿的——她的動作很輕,怕打斷我,遞酒瓶時,手指隻碰著瓶底,不碰到我的手。再後來,我因為太用力,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宣紙上,她突然上前一步,用她的肩膀頂住了我的後背。
那一瞬間,像有電流順著後背竄上來。
她的肩膀很單薄,隔著襯衫,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還有點輕微的顫抖——不是害怕,是緊張,是想撐住我。我猛地回頭,撞進她的眼睛裡——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夜裡的星星,裡麵冇有恐懼,冇有嫌棄,隻有一種全然的、被震撼後的接納,還有點野性的、被點燃的共鳴,像荒原上的草,被我的火燎到了,也想跟著燒起來。她的臉上濺了幾點玫紅,落在雪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卻又好看得緊,像雪地裡開的第一朵花。
我沾滿顏料的手,突然抓住了她遞酒瓶的手。
她的手很纖細,指節分明,掌心有點薄汗,被我的手一抓,立刻僵了一下,微微顫抖起來。但她冇抽走,隻是手指輕輕蜷了蜷,像在迴應我。粘膩的、滑溜的觸感裹著我們的手,分不清是酒精、顏料還是汗,隻知道她的手是暖的,比我的手暖,像一團小火,焐著我的掌心。
倉庫裡的風停了,隻有鐵架上的蛛網還在輕輕晃。陽光從天窗照進來,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落在滿是顏料的宣紙上,落在周苓濺了紅的臉上。空氣變得粘稠而熾熱,像剛熬好的糖漿,裹著顏料的氣味、酒精的氣味、還有我們兩個人的呼吸。創作的狂潮還冇退去,心臟還在“咚咚”地跳,而另一種更原始的衝動,像宣紙上的顏料一樣,悄然蔓延開來,和著那些紅與黑,肆意混合,再也分不清。
我看著周苓的眼睛,她冇躲開,也看著我,眼神裡的清澈還在,隻是多了點彆的東西——像荒原上的兩團火,隔著不遠的距離,互相映著,等著燒得更旺。
我的手,又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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