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至簡_大象無形_大音希聲 第一章 雙重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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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打擊
拍賣廳的穹頂懸著三盞水晶燈,冷白的光瀑傾瀉而下,落在林深那幅《雪原》上時,竟像給畫布裹了層薄冰。落槌聲“咚”地砸在空氣裡,三百二十萬——這個數字從拍賣師嘴裡滾出來時,前排幾個藏家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掌聲稀落得像冬日枝頭的殘雪,每一聲都刮在陳跡的耳膜上。他坐在最後一排的陰影裡,座椅的皮革涼得滲進褲子,右手食指的指甲早嵌進了掌心的老繭裡——那是當年畫《北方係列》時,握著炭筆磨出來的硬疙瘩,此刻卻硌得他心臟發緊。
二十年前的畫室突然在眼前晃了晃。鬆節油的氣味混著師父菸鬥裡的焦香,老木匠做的畫架上擺著半塊冇削完的炭條,師父枯瘦的手裹著他的手,筆尖在宣紙上掃出
雙重打擊
就在這時,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發來一條簡訊:“陳老師,我是周苓,在‘渡’咖啡館等您。關於您父親留給您的東西,他說,您必須親自來看。”
父親。這個名字像根生鏽的釘子,猛地紮進陳跡的心裡。他想起那個一生潦倒的老頭:永遠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褲腳捲到膝蓋,腳上的膠鞋沾著各地的泥土;畫架是自己用樹枝做的,顏料總是買最便宜的,卻能畫出最動人的雪原;最後一次見他,是在醫院的病房裡,老頭躺在病床上,手裡還攥著一支鉛筆,畫紙上是潦草的速寫,寫著“北方的雪要落了,你該去看看”。可那時的陳跡,正忙著跟林深爭畫派的主導權,連父親的葬禮都冇好好參加。他一直以為,父親留給自己的,隻有一屁股債務和滿屋子冇人要的畫稿。
鬼使神差地,陳跡抱著紙箱,轉身走進了旁邊的衚衕。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兩旁的老房子掛著紅燈籠,雨珠順著燈籠的穗子往下滴,落在水窪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渡”咖啡館藏在衚衕的儘頭,門口掛著一箇舊銅鈴,推開門時,“叮鈴”一聲,清脆的響聲驅散了外麵的雨聲。
咖啡館裡很安靜,隻有角落裡的一台舊唱片機在緩緩轉動,放著一首舒緩的爵士樂。周苓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衫,袖口捲到小臂,露出一點淺淺的擦傷——像是在外麵采風時不小心弄的。她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素麵朝天,頭髮隨意地紮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向陳跡的眼神很平靜,冇有驚訝,也冇有寒暄,像早就知道他會來。
“陳老師。”她站起身,從桌下拿出一個鐵盒。盒子上佈滿了汙跡,有油畫顏料的痕跡,也有泥土的印記,邊緣磕磕碰碰的,顯然被人常年帶在身邊。周苓把鐵盒推到他麵前,指尖輕輕碰了碰盒蓋,像是在觸碰一件珍貴的東西,“您父親說,這纔是大道。”
陳跡的手指有些顫抖,他打開鐵盒,裡麵冇有他想象中的遺書或存摺,隻有厚厚一疊寫生稿。最上麵的一張,是他小時候的塗鴉——畫著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旁邊站著兩個小人,一個高一個矮,高的是父親,矮的是他。塗鴉的背麵,是父親歪扭的字跡,筆畫有些顫抖,大概是後來手抖得厲害時寫的:“吾兒陳跡:畫之所貴,膽也。潑膽潑墨,方見真心。父字。”
“轟隆——”
窗外突然響起一聲炸雷,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咖啡館。陳跡的眼前猛地閃過一個畫麵:父親站在北方的荒原上,暴雨沖刷著他佝僂的身軀,他卻大笑著對天空揮筆,手裡的畫筆是用樹枝做的,墨汁濺在他的臉上、衣服上,像一朵朵黑色的花。風捲著雨絲,吹得他的藍布褂獵獵作響,可他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兩顆燃燒的星辰。
那一瞬間,所有的屈辱、不甘、搖搖欲墜的權衡,都被這道雷劈得粉碎。蘇曼的房卡、林深的光環、妻子的離婚協議、律師函上的紅字……所有壓在他心上的東西,突然都變得輕飄飄的,像被雨水泡爛的紙。他想起自己當初為什麼畫畫——不是為了名利,不是為了地位,隻是因為看到北方的雪落在凍土上時,心臟會忍不住發燙;隻是因為握著畫筆時,能感覺到血液裡的熱情在奔湧。
陳跡掏出手機,手指飛快地找到蘇曼的號碼,按下“拉黑”鍵。然後,他拿起那張滾燙的房卡,推開門,把它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裡。金屬與塑料碰撞,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像一個句號,劃掉了過去的自己。
他走回咖啡館,坐在周苓對麵,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她的眼神依舊很乾淨,像高原的湖,能照見人的心底。
“周苓,”陳跡的聲音沙啞,卻帶著多年未曾有過的平靜,那種平靜不是麻木,而是通透,是找回方向後的堅定,“幫我個忙。”
“什麼?”周苓的眼裡閃過一絲好奇,隨即又變得認真起來。
“找個地方,越大越空越好。”陳跡頓了頓,想起父親揮筆時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了揚,“再買兩箱最便宜的二鍋頭,和十桶丙烯顏料,紅黃藍白黑,基礎色就行。”
周苓愣了一下,隨即眼裡閃過一抹極亮的光,像星星突然點亮了夜空。她毫不猶豫地點頭,聲音裡帶著一絲抑製不住的激動:“好。”
這時,外麵的雨停了。夕陽從雲層裡鑽出來,金色的光灑在衚衕的青石板路上,水窪裡倒映著殘破的霓虹招牌——“修車”“麪館”“雜貨店”,五顏六色的光混在一起,光怪陸離,卻透著一股真實的煙火氣。
陳跡抱起桌上的鐵盒,盒子裡的寫生稿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深吸了一口雨後的空氣,冰冷的空氣鑽進肺葉,帶來一陣刺痛,卻讓他無比清醒。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條被遺忘的、吃人不見血的大道,他回來了。
不是以失敗者的身份,不是以乞討者的姿態,而是以一個畫家的初心,以父親傳承給他的“膽”,重新踏上這條路。
這一次,他要讓這條大道,用他的規則,從頭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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