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5章 05遮羞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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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遮羞帳
天光未明。
長安左門,文官皆徒步至午門前列隊,關係好的免不了成群,低聲交談,偶有點頭之交碰個照麵便簡短寒暄。
聞淇燁一身官服穿戴整齊,眉骨高聳,山根豐滿。他神情怡然高曠,仿若今日並非頭一回上朝。
高束髮髻上烏紗帽安得板正,三品孔雀補子團領衫束金荔枝帶,腰封勒出掌寬窄腰,行隻單影鶴立於朝臣中,不僅豐神俊朗,湛然冰玉,真神人也。
周遭朝臣交頭接耳者不在少數,還有許多在暗處打量他。
聞淇燁走了一會兒,發覺他的長官,當朝兵部部正、紫樞院次樞章篤嚴正和同僚在私語,說半句話才走兩步。那三四人皆是太後黨羽,交談之中眼神已往他身上瞟了幾回。
這幾人分明是在等他。
那很不妙了。
聞徑真來了一手裝聾作啞,他走得不快不慢,跟在一群人後邊,那群人顯然和章篤嚴不對付,言語間默契地悄然換道,聞淇燁便尾隨他們,徑直繞過章篤嚴。
章篤嚴不可思議地看著聞淇燁遠去,他以為聞淇燁有多上道,冇想到媚眼拋給瞎子看,好不容易拖著同僚在半道上磨蹭,你一言我一語傻子似的說了半天鹹淡話。
這人就這麼……走了?
他按捺下心中微妙,不忿地咳嗽緩解赧然之色,對著同樣傻眼的同僚挽尊道:“好了,旁人都走了,我們豈敢落後!”
“是、是。”
聞淇燁走到前麵,忽然遲滯腳步,原來聞徑真早就將方纔一切儘收眼底,在轉角處守株待兔。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說得正是這一出。
章篤嚴等人緊趕慢趕追在後頭,瞥見這一幕開懷得恨不得拍手稱讚,聲笑哽在喉間,是要看聞老教訓兒子,替大夥出出氣。
見無法故伎重演,聞淇燁也很坦然,拱手作揖道:“下官拜見首樞。”
聞徑真望著他,鬢邊亂了幾縷發,形容消沉,比前些日子見時蒼老潦倒了許多,心氣散了幾分,有種輕弩之末的味道。他抿唇道:“我有事與你說。”
聞淇燁心說,聞徑真一把年紀了,演技仍然精湛過人,此番情真意切,實在值得他仔細體悟、推敲、效仿。
不想與聞徑真拉扯,他探著頸子望向不遠處值守的禁軍,再將眼神收回,露出又敬又畏的新鮮樣兒,罷了,活泛地衝聞徑真和他身邊的同僚微笑,大大方方地說:“諸位大人,長安門前敘話不合禮製,下官改日親自登門請教,再續清談。”
說罷,他一拱手,端的是鯉魚擺尾,就這麼明著從人手裡溜走了。
幾人雖然不動聲色,卻也在心中看得目瞪口呆。
聞徑真閉目,眉心攏川,同僚見狀立馬給首樞遞上台階,低聲勸說道:“大人,咱們走吧。”
卯時,鐘鼓齊鳴。
天光破曉,正值黎明,流雲奔散,萬物勃發。
文武百官自左、右掖門進入金鑾殿禦道雙側列隊,四品以上官員進入金鑾殿內,五品以下官員列於金鑾殿外丹墀,北向而立。
章篤嚴時任紫樞院次樞兼兵部部正加少保,和聞徑真一同立於文官隊列正前方,聞淇燁恍若不經意間往大殿內一瞧,中央有一寶座與皇帝禦座並駕齊驅,且前方高懸一幅半透紗帳與朝臣隔斷。
想必謝太後便是坐在這簾幕後乾預朝政了。
那簾幕如輕紗拂動,忽而起伏,輕慢回落。
人未至,聞淇燁單是看著便已心癢三分。北宋宣仁太後女兒身都敢正大光明坐在禦座上發號施令,謝懷千既非女子,則未有男女有彆一說,他實在不懂,這欲說還休的遮羞帳放在這兒是要旁人作何感想?
此舉確實可以有許多釋義,聞淇燁隻被其中一種強烈地籠罩心神。
他覺得謝懷千騷。
萬籟俱寂,乘風而來一道高亢洪亮的宣告——
“聖母皇太後駕到!”
金鑾殿東側阼階迎上十六擡輦太監,壽字旗、孔雀扇、明黃曲柄傘神武一般降世,那高聳空中的步輦真正升上了太後鳳紋椅披座。隨侍的宦官流連禦前皆卑躬垂首,百官亦半垂目光,但見一抹明黃隱入兩側生煙香爐與帷幕中央。
靜鞭三響,樂起。
鴻臚寺奉禮郎高呼:“興、拜!”
文武百官紛紛下跪,行五拜三叩之禮,同時齊誦:“臣等恭請皇上聖安,恭請皇太後慈安!”
眾人渾厚低沉的呼聲如黃鐘大呂在殿內迴盪,餘音繞梁。
穿堂風夾雜著香爐的沉香朦朧飄散,白紗帳後那道身影堪堪坐正,像條蜷好尾巴直立半身的蛇,緩緩道:“免禮,起吧。”
聞淇燁撩起眼簾,藉著起身動作的幅度順勢往帷幕望去,謝懷千一身石青色朝褂朝袍和東珠規整,朝冠下三千青絲水滑如緞,那張矜貴昳麗的臉遮擋在後,瞧不真切。身邊依稀站了個個高的老太監,不是元騫。
這人坐太後座上,是很規矩的坐法,端正四方,不多不少,他卻覺得這人身子軟得古怪,像要從那座上滑下來,一灘水似的。
至於李胤——冇來。
奉禮郎見狀正要開口,謝懷千忽然擡了食指,無名指與小拇指嵌戴的金鏨花嵌琺琅護甲便疊了起來,餘下未佩飾的指節修拔,指尖細白。
禮官立馬噤聲。
那根手指並不陌生,謝懷千前不久正是用它撫過他的手背,聞淇燁瞧了幾眼,心底有異樣的感覺劃過,他反覆看了幾遍那根食指上突起的骨關節。
謝懷千給他柔弱無骨的水蛇似的感覺,又有著截然相反的堅硬骨節,不僅是手指、還會有手肘、膝窩、踝骨……不能深想,這感覺簡直太肉麻,幾乎到了色情的地步。
大庭廣眾之下,聞淇燁不想再出洋相,挪開眼去。
一看不得了。
先王之道,閹宦不能露麵朝堂。
那老宦官雖在謝懷千身側,卻遠遠侍候在斜後,兩人看似左右相鄰,其實相距甚遠。
聞淇燁定睛一看,竟是著蟒龍袍,烏紗帽下白髮叢生,狹長雙眼微微覷著,臉上並無閹人常見的媚態,反有陰鬼煞氣。
此人身份除了李胤所仰仗的大宦官,彤文台彤璽大太監兼巡風府督公文莠,不作他想。
“皇上既不上朝,目下何處?”謝懷千語氣淺淡,問話時也並不看誰。
文莠似是被問慣了,雙手疊於前襟,笑意未達眼底:“回稟娘娘,皇上勵精圖治,昨夜秉燭夜讀,不慎染了風寒,臥病在床,實在冇法上朝,伏望娘娘恕罪。”
但見帷帳後,太後倏地收回手指,白紗後那雙睫毛下的烏眸一下都冇有眨動。
兩側香爐煙柱通天,襯在漆發之間的麵孔美得玄虛而不真切。
看不出是信了還是冇信。
禮官見狀喉管一緊,緊接著唱道:“奏事!”
一名官員自西階匆匆上殿靠近太後寶座,站定後低頭看著烏黑布履尖,雙手持奏本,持重道:“稟太後……”
聞淇燁聽著各路官員事無钜細地說著芝麻大點的小事,都有些昏昏欲睡,謝懷千既未以手支頤,也未有絲毫輕視,他坐姿端正,一五一十地聽著令人厭煩的繁縟瑣事,在旁人以為他早已懈怠時,不時出聲提點。
傳言說他乾綱獨斷,猜忌心重,確非空xue來風。
身邊應當有不少朝臣頗感無趣,眼神往聞淇燁身上瞟了好幾回,看完還彼此視線交彙,不知是否有龍陽之好,慣會眉目傳情。西側武官行列,身穿飛魚服的執金使都統倒是膽肥,他肌色銅黑又是瑞鳳眼,眉心一點白疤,和文弱書生比起來極為打眼,也敢雙臂抱刀,在堂前光明正大地假寐起來。
等上位官員歸於隊列,聞徑真側目望向章篤嚴,章篤嚴極為微妙地低了頜,眼眸自始至終冇有和聞徑真對上眼神,聞徑真卻在沉默寡言之中讀懂了什麼,彷彿意念相通,極為堅定地邁向禦前。
方纔還宛如死去的朝堂忽然無形瀰漫出一股硝煙。
聞徑真一步一步走到帷幕前,撩袍三叩首,再舉奏本齊眉,再道:“臣近日夙夜憂惕,寢食難安,有一事須稟報太後,茲事體大,關係社稷黎民,還請太後裁奪。”
“便是有天大的事都給哀家起來說話。”
聞徑真一頓,非但不起,反而又道:“臣某惶恐。”
謝懷千看破他的用意,半晌才道:“撒潑似的。便是說錯了,也不會有人砍你腦袋,起來。”
聞徑真得了保證,這才起身,起來後又深作一揖,徐道:“老臣愚昧之見,謹以社稷冒死進言,伏候聖裁:
“西南之患迫在眉睫,屏司擅茶驛之利,上駟歸私市,致使軍中以下駟禦敵,此為其一。其二,奸商私通屏司以肥己,朝廷以重金購得良馬充軍,國庫日漸空虛。其三,近有流言,屏司欲與北境合盟,恐生叛心。”
聞淇燁聽見周遭掩飾不住的冷嗤、哼聲和帶著譏諷意味的低笑,便知聞徑真這回定會開罪不少人。歐陽和慕容談論世家嫁娶一事,他雖聽得不多,但也知曉西南豪族大多與屏司結姻,而今廟堂之上亦有其族之翹楚。
他盯著聞徑真斑白的後腦勺,聞徑真絲毫未退縮,繼續道:“臣鬥膽附議,在西南新設洋榷署,吏部直管,派遣官吏管轄茶驛通衢之事。”說完,他再深躬道:“是否允當,望太後明鑒。”
奚落聲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
謝懷千曲起一指叩了叩座,遠目殿外丹陛道:“各抒胸臆罷。”
台下人不少人掛了臉,有人強忍滿腹牢騷,也有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朝班之中氣氛甚為詭異。章篤嚴等人泰然自若,屬太後麾下,與之迥然的則為皇帝派係,兩股勢力若是能分庭抗禮,此時怎麼冇有人站出來說句反話?
聞淇燁思緒方牽引到這,那廂便有一著仙鶴補子緋服的老臣出列。
他不認得人,現下局勢分明,他卻好似隔岸觀火,看不真切。
章篤嚴忽然低聲說:“此人名為周立中,與我同為紫樞院大學士,時任戶部部正,銜加少傅。”
他並未擰頭,但這麼多人,隻聞淇燁一個人生地不熟。
聞淇燁再想怎麼和聞徑真之流拉開距離,也不能落人麵子,他思忖一瞬,便順其自然道:“多謝大人提點。”
周立中麵闊而亮紅,人中附近生一痣,個子並不高,走到聞徑真附近生生矮一截,但是此人氣勢並不矮,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想來功績匪淺。
果然,周立中開口便不客氣:“太後聖鑒萬裡,若從聞老之計,西南必亂。茶馬通衢之事,輕賤馬價已失公允,屏司銜願,也在情理之中。《周易》有言,‘履霜,堅冰至’,積弊非一朝一夕所致,臣以為,此事需從長計議,切勿倉促行事,以失萬全之策。”
聞徑真今日獻計絕非意氣用事,於他們而言,拖字訣確屬上策。
西南那些名門望族早就熱衷於和屏司結秦晉之好,應當從中得利不少。
聞徑真不出言反駁,謝懷千冇說話,見這二位不言語,聞淇燁發覺身旁不少人暗暗望向謝懷千,不過看的應當不是謝懷千。
是謝懷千身後的文莠。
文莠猶如置身事外,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之態,同屬皇帝一派,看來今日他不打算為了同僚挺身而出。他生得瘦削而極端冷漠,虛覷著眼的模樣稱得上陰鬱,渾身透著老謀深算的氣味。
這人與謝懷千儼然搭不上邊,聞淇燁心裡卻有種異樣的感覺,總覺得他們二人似乎有相似之處。
須臾,有個人先後出列道:“臣附議。”
“周大人所言甚是。”
“懇請太後三思!”
謝懷千上身略微後傾,那纖長雪頸散了幾絲墨發,更添雅韻。
“你意下如何?”
是問督公意見。
眾人屏息凝神,出列聲援周立中的尤為緊張。
文莠虛著眼,片刻後道:“臣下並無異議,隻是覺得,既設洋榷署,理應並設茶馬監,方為允當。”周立中等人聞言變了臉色,心中將文莠這個死閹人罵上百回。
文莠一緩,又道:“不過周大人所言甚是,事緩則圓。”
謝懷千應當早料到會如此收場,見冇人再出聲,終於道:“散了。”
出列官吏歸位,禮官高呼退朝,聞淇燁這才發現老熟人。元騫帶著幾位太監扛著步輦垂麵碎步而出,百官亦垂目。
趁這冇人看的空當,元騫環過謝懷千腰肢與腿彎,將人抱了上去。
文莠宛如幫襯般走到步輦旁邊,卻是袖手旁觀,手也不搭一把,還將手壓到扶手上,不給人走。
“臣逢喜事,急欲啟奏娘娘。”文莠笑得清涼,“皇上前兒說……要給我加太師銜。”
謝懷千起初並未分給他半分眼神,在步輦上坐穩後順手理了下衣袂,聞言猛地擡頭,語調上揚:“你敢?”
文莠撤開手,彷彿嚐到某種珍饈美味,得到嘉獎一般地笑:“皇上做主,臣焉能不敢?”
【作者有話說】
千像條小蛇被裝過來然後裝走(套麻袋)
評論的每一個問題放在彆的文下麵我都可以回
這篇不行
涉及劇情了寶寶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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