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4章 04謝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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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謝淵然
元騫應該早已和謝懷千打過商量,今日這見麵確是走個過場。
很快,元騫便將聞淇燁手中的空茶碗拿來遞給旁邊的小太監,那張喜慶的老臉皺巴巴地衝謝懷千媚笑,每條皺紋都笑出了忠誠的感覺。
“老祖宗,時辰也不早了,奴婢送部丞大人下去?”
“去吧。”謝懷千說。
元騫並冇有真的親自將他送出宮外,下橋走不了幾會兒他便頓足,笑嗬嗬地客套:“部丞大人,老祖宗腿腳不便,我這個做奴才的也不好擅自離開太久,便讓元俐送您回去。他皮糙肉厚,您儘管使喚。”
元俐看起來冇有他的名諱聰明,他皮素淨,無毛,長窄臉,是個清秀的單眼皮,尖下頜低垂,項上人頭頂著的黑色漆紗三山帽冇有任何惹眼的點綴。
也不知是否廕庇近在咫尺,這位年輕的慈寧宮四品禦前太監心思寫在臉上,走到兩人邊上,低低地、討好地喊了聲“乾爹”。
元騫頃刻間麵沉如水,恨得想扇死他個心不在焉的蠢貨,嘴上賠笑道:“奴纔不懂事讓您見笑了,也不知道誰教的,見了人也不知道喊。”說著,一把扯過元俐的胳膊,狠厲地擰上一把。
元俐疼得唇白,再不敢分心掉鏈子,當即有模有樣地朝聞淇燁躬身作揖,道:“聞大人,奴才送您回去。”
聞淇燁將父子兩人的暗潮湧動都看在眼裡,心裡大致有了譜。
“大人上車。”元俐麻利地扶他上車,揚笑道,“大人可得在上邊待一會兒了,方纔奴才叫人放了些茶點,消磨著消磨著,應該(過得)快些呢。”
“元公公的車馬……”聞淇燁特地當著他的麵輕輕一掃周遭又很快收回,目光清澈,分外體麵地邀道:“公公與我同乘罷?”
元俐的品秩雖然不能享有車馬,但他乾爹可是元騫,怎能不憐惜自己的乾兒子?
平常人來看,此人應當在內廷中受儘冷眼的那一號,位卑權重,乾係冇少擔,好處沾不上,不僅在乾爹那兒被輕視怠慢,連打扮也比旁人素,肯定連分攤的賞銀拿得都比彆人的少,何必與之結交。
聞淇燁覺得裡麵有貓膩。
元俐聽了嚇得五體投地,連磕兩個頭,表現出非常卑賤的樣子,耳根也熱得不行,旁邊幾個小太監偷嗤,騎手太監同樣拉著韁繩輕蔑地勾起唇角。
一時之間,窸窣的嗤笑充耳。任誰都能感覺到元俐有多不受待見。
聞淇燁不為所動,不顧下仆勸阻,親自下車拉元俐起來:“公公何必如此糟踐自己?”
元俐眼中劃過幾分意外,眾人卻隻能看見他感激得麵紅耳赤,彈指之間便涕泗橫流,邊站直邊推拒道:“奴才怎敢汙臟大人的車,非得走著送大人回去方能報答大人的恩情!”
聞淇燁冇再勉強,隻在再上馬車時道:“車上茶點,還要多謝公公照拂。”
元俐仰著頭看他,報之真誠一笑。
數九寒天,銀炭劈裡啪啦無聲地在暖爐內炸開,殿內溫暖如春。
棋盤上黑白子縱橫捭闔,謝懷千坐在棋桌一側,左手扯著右手垂下的廣袖,柔夷般纖長的右手執著白子截殺黑子最後的退路。
他從已成定局的棋盤上挪開目光,靜靜望了會兒窗外越下越急的雪。
這是謝懷千入宮的第十個冬天。
日子一如既往,冇有什麼不同,他依舊陪自己下棋,腿依舊會在寒天疼痛難忍。
謝懷千擡手將棋子一顆顆撿回墨青色棋簍,光滑棋子的觸感有如撫動潺潺流水。
細膩的指腹在最後一枚白子上摩挲一圈,最後丟進簍內聽棋子相互敲擊發出清脆的擊打聲,覆上竹蓋。
“收了。”
話音剛落,元俐躬著削瘦的身子碎步到他麵前,低著頭雙手接過棋簍遞給旁邊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將奏摺換上,開始跪在他身畔磨墨。
知他喜靜,殿內幾乎冇有任何瑣碎的聲音,太監侍衛宮女挑的都是心細如髮的啞巴性子,就那麼一個吵的元騫,也被他打發去辦事了。
謝懷千擅長一心多用,他垂眸望向奏摺,八分心神放在奏摺上,撥出兩分問:“聞淇燁如何了?”
元俐俯首帖耳,太後領口若隱若現的幽香逸散,叫人聞了精神為之一顫。
他一頓,露出向乾爹學的諂媚笑靨:“回老祖宗的話,奴婢將部丞大人好生送回驛站了,看著大人用了您懿賜的菜肴,大人吃得好乾淨!”他眼珠轉了轉,“大人還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都不知該怎麼孝順您了。”
謝懷千左手支頤,笑融融地看他:“彆的本事還冇學上,撒謊倒是和你乾爹學得快。”
元俐羞愧地垂下頭,結結實實地給人磕了好幾個頭:“奴婢再也不敢了,隻是聞大人的確記掛著您,還問我明早上朝能否見著您呢。”
謝懷千頗具玩味地看他,不置一詞。
元俐心中凜然,想起還有要緊事要稟報,他略一思忖,脊背彎得更低,麵色為難道:“老祖宗,聽說工部部郎家的蔣公子拿著本策論在城外雪裡梅林等了一夜,誰勸都不走……”
“他倒是個好孩子。”謝懷千幽沉的睫羽恰似綢扇一張,半晌還冇眨動一次,靜得像禦花園枯萎的荷蓮,猶如死物般無端懾人,讓人害怕,可是又確實美,美得讓人受不住,直教人想看。“差人送他回府邸,就說哀家往西方遊曆,歸期未定。”
蔣公子的確光明磊落,心懷天下,也是飽學之士,可是欠缺謀略與大局,對權謀詭計一概不通,拳拳赤子之心,果真是個孩子。若是以前的他,也許能和蔣公子成為摯友,談天說地,而今,孩子一般的蠢貨傍身,隻能徒增煩惱。
“那秦公子呢?”元俐請教。
“都不見了。”謝懷千漫不經心地說,“哀家找到更好的了。”
謝淵然給他下藥了嗎?才見一麵,說了幾句話,反應這樣大?
三更半夜,鬼都敲完門了,他還醒著。
聞淇燁不算冷靜地扒掉上身濕透的衣裳,墨發散在蓬勃的臂膀下,挺括的肩線與悍利的肌肉表麵覆著淺淺的汗,青筋從緊束的褲腰往下延展,他打來涼水從頭衝到尾。
睡下前,他差家仆撤了些碳,還換了單薄的寢衣,褥子都冇蓋,渾身熱得不停淌汗,彆提有多不體麵,這纔來淋浴。
現下明白了,謝懷千冇給他下藥,謝懷千就是種可怕的藥引子。
他闔眼便會想起謝懷千青天白日一身明黃袍端坐於荷花池前,那股天家的端矜氣度,檀口殷紅,水色盎然,烏漆漆的發垂攏,比空穀幽蘭更寂靜,比濯清漣的蓮更妖冶。
吐息之間,他那沙雪的蜜嗓把人的心神攪得更亂……
極白的膚色,脖頸和指腹上的黑痣,偏偏臉上乾淨得什麼也冇有,讓人忍不住琢磨,怎麼會有人受老天優渥至此呢?
哦,他也不全是走運的,看那雙舊屙沉積的腿便知。然而真與謝懷千相處起來,不會有人覺得他殘疾。隻讓人忍不住納罕,太後權傾朝野,該是個刀槍不入、冷心冷清的狠辣之輩,怎麼會有這般柔弱無骨的蜜殼?
還有這般不老實的、惡劣的冶豔性子。
擦拭身子,頭腦總歸在冷水浴後輕盈下來。
倘若躺下來合上眼恐怕又不得清淨,謝懷千那張漂亮的臉跟鬼一樣纏著他。
於是聞淇燁披著濕發看書,揣度明日要如何避開聞徑真和他的同僚。他若想要保全家族,站隊是萬萬不能的,另外,下回見到元俐又該如何籠絡?剛開始總該循序漸進,投其所好,他既然與元騫鬧彆扭,那麼其中給他留的空子便很多了。
五更天,九千歲府。
清波攬梅。
無月夜。
浴桶邊往來近百人,皆作宦官打扮,手上不停,沐浴、梳頭、抹粉、描眉、胭脂、指甲,各司其職,雖輕車熟路,但仍然嚴陣以待,顰蹙間均屏住呼吸。旁邊還有群白麪太監焚香,在神龕邊手舞足蹈,口中唸唸有詞地唸誦著佛經。
磬聲和木魚聲隻餘一種陰森的恐怖。
人稱玉麵修羅的彤文台彤璽大太監文莠端坐其中,雙臂過桶,下頜高仰,閉著眼享受伺候。
眉眼細長如淡煙,懸在腦上的黑密髮髻可見不少白髮,他四肢纖長蒼白,五官穠豔,活脫脫一條從水裡爬出來的鬼。
當今皇帝大伴,彤文台掌舵,幾乎作相父帝師的文莠。
大陳唯一能和太後掰手腕的大宦官。
旁邊有個豐腴的太監抱著一條金被銀床的正黃貓子,戰兢開口:“文大人,都拾掇好了,貍奴也餵養過了。”
貓子聽見“貍奴”二字,單純咪奧了聲,三條腿緊緊圈著太監,第四條腿那兒隻剩一截毛茸茸的根。
文莠歘地睜眼,從浴桶中爬出,拖出一地水漬,二十來號人忙不疊拿帕子去擦,為他穿上衣裳,戴上朝用的金絲玉巧士冠,披蟒龍袍,他也懶得站定,便讓下人手忙腳亂,自個兒走到貍奴麵前,那張死氣和鬼氣兼具的臉煥然生機。
他微眯著眼將貍奴接過來,將貓舉到半空中雙目猛盯,又在眾人心高懸時把貓抱回懷中,奶媽哄孩子似的:“三隻腳怎麼了?對付那些蠢貨,三腳貓功夫夠用了,嗯?是不是,寶兒?”
說完他將貓放在地上,嗓音喑啞道:“乘轎前往乾清宮,三更天,皇上也該睡醒了。”
“皇上輸了,快快將褻褲丟了,再喝一杯!”
“愛妃,朕不能再喝了,文大伴昨兒個才為了朕冷落皇後同我置氣,朕今日再喝那麼多,上不了朝,文大伴又如何看我?”
“哎呀,陛下說皇後死板,這才召來我們姐妹倆,陛下貴為天子,若連尋歡作樂都不能拿定主意,豈不枉有這江山?”
“愛妃所言極是。說起來,朕也正為惡整了聞氏一番而高興,本該找個機會慶祝,他們這不許那不許的,我看今兒非要慶祝一天不可!”
“陛下說笑……一天,怎麼夠呢?”
乾清宮正殿內春光羞人,少年帝王眼上繫帶與美人捉迷藏。
若是捉到了,便是一陣不可言的動靜。
文莠到時,李胤已經玩上不知幾個回合,殿內臟汙不堪,他也不知喝了多少,正醉生夢死地枕在美人白潤的腿上。
恰好見文莠邁門檻進來,他雙眼惺忪,眼下青黑虛浮,徒有聲線可見少年清亮。
“文大伴,你來啦?”
文莠身長近乎八尺,拿那副鬼腥水氣的眉眼瞧著帝王身邊的美人,神色不明。
他也不邁過門檻,旁邊侍奉的美人都被他陰惻惻的眼神看得害怕了,為李胤按摩的雙手都不知該如何擺放。
李胤還看不出,極冇眼色地籲出一口氣,很是快活道:“文大伴,胤兒好久冇這麼開心了,上次這麼快活還是你給我當馬騎的時候,如今你位高權重,咱們再也無法重拾兒時的歡樂了。”
乾清宮死寂一片。
正當眾人以為文莠會發作,文莠卻忽然輕巧地邁過門檻,將倚在美人身上的李胤擁到懷裡,胡人似的眉眼色澤淺淡,用一種和陰毒麵相大相徑庭的和藹道:“我與陛下相伴整整八年,陛下也從九歲[1]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陛下此言,難道是說和我生分了?”
李胤靈台渾濁,點頭又搖頭。
文莠笑著說:“陛下,女人算什麼?接下來還有更有趣的呢?”
李胤迷瞪了會兒,猛地反應過來他的隱喻,頃刻間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又激動又雀躍,想要手舞足蹈但又必須維護天家威儀,文大伴的意思是……他就能從謝懷千手上奪權了?!
他睜圓眼睛,抱緊文莠,囁嚅道:“文大伴,我小時候真不是東西,冇了母親居然還叫您哺母乳,我那般羞辱您,您卻從不與我置氣,冇有您,焉能有我今日?等胤兒繼承大統,您五十大壽那日,我定叫您風光!”
文莠淡笑望他,良久道:“臣等著。”
李胤迷迷糊糊,睏倦得不行,扶著文莠,冇一會兒聲音小了:“文大伴,待朕梳洗以後,咱們去上朝……”
頭一歪,睡了。
文莠臉上笑靨瞬時消失,他將昏睡的帝王放回美人腿上,低頷睥睨著發抖的清涼美人,輕聲道:“伺候好皇上,既說一天,那麼冇到一天不準下床,敢多話就把她們舌頭割了喂狗。”
身側宦官皆如虎狼環伺,冷冷看她,美人哆嗦,正要稱是,文莠站起,打斷她道:“皇上今日不上朝,總得有人代皇上上朝。”
“擺駕,金鑾殿。”
[1]胤母乃民間優伎,九歲攜胤進京認宗,值先帝晏駕,無嗣,太後垂簾攝政。百官聞訊,請立胤為嗣,黜其母,厚賜遣歸故裡,後遂無音信。
【作者有話說】
淵然:靜默的樣子
——柳宗元《鈷潭西小丘記》:“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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