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43章 43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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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任重而道遠
熏爐內龍涎香燒得正旺。
李弓長麵色蠟白躺在坤寧宮的寢床上,睡相不甚老實,脖位正,臉卻整個歪到枕上,喝醉似的。
頜麵向下的肌膚攀爬著幾條棕黑鬆弛的蜈蚣,再往下,什麼也瞧不見了。
謝懷千垂眼將褥掖到帝王的胡茬上,捏著被褥內側揩了幾下,直到他下巴上的鐵鏽痕跡消失不見。
文莠幫著將人的腳擺正,手背揩去臉上熱汗,毫無預兆地開腔道:“敢問皇後,皇上為何死在你的床上?”
“皇上心疼本宮,故而情願做小,隻是年紀大了,燕好未竟,不知怎麼就不動了。”謝懷千鬱悒地蹙了眉,“文莠,你這詞寫得好糟,我演不下去了。”
“長公子謬言。”文莠也跟著破功笑了兩聲。“演得不錯。”
“我先走了。”
他將烏紗帽下的白鬢壓進去些,臉上淡笑消弭於無形,出現在臉上的是獨屬於彤文台彤璽大太監的淡漠無情。
“照看好自己。”
接下來等待他的考驗還有許多。雖竭力幫聞徑真排除障礙,不過在聞徑真徹底把控紫樞院實權以前,謝懷千的靠山隻有他和他身後的彤文台與巡風府。
謝懷千未語,目送文莠遠去。
他守著李弓長一整夜,以為送走的是自己的仇人。
後來回想,那晚送走的其實是另一個人。
鹹泰十八年末,帝王駕崩,廟號高祖。
帝王子嗣多為公主,皇子或早夭,或因儲位之爭而亡,竟無一人可繼大統。皇室騷動,地方動亂,彤璽大太監合併巡風府勢力,出麵鎮壓,時局漸穩,人稱九千歲。
謝懷千進位皇太後,居慈寧宮,主政六宮。
以聞徑真、章篤嚴為首諸多官員擁護太後臨朝稱製,軍國大事皆過問太後。
太後於朝背景深不可測,隻是不知其背後主使究竟是誰。李弓長近臣周立中之流一方麵忌憚文莠,一方麵憎惡謝懷千,隻得韜光養晦隱忍不發,不過半年,聞徑真因備受太後青睞而拜為首樞,聞徑真將同僚一併提攜、舉薦給太後,根係從五湖四海聚集到京師。一時之間,太後風頭更盛。
恰好保皇派在民間找尋到先帝與民間伎子所生的九歲皇子,將其帶回宮中。雖也看不上見風使舵的中官,時勢之下隻得與文莠一拍即合,在文莠的運作下,皇子順利入宮。保皇派為皇子取名為李胤,以國不可一日無君之名,發動百餘人上疏要求太後立李胤為帝。
謝懷千自然架不住朝臣這般攻勢。
小半個月後,李胤在文大伴的陪伴下,登基為帝,改年號為永和。
朝廷至此三足鼎立。
永和三年五月十三。白日朝堂上打了一場硬仗,紫樞院三位大學士彈劾彤文台彤璽大太監貪贓枉法,濫殺無辜。
文莠站在李胤身後給李胤理淩亂的胎毛,對指控與質疑的反應頗為平淡,置若罔聞的輕蔑之意再度引發眾怒。
太後更是當朝探視了文莠幾回。
文莠宛若察覺不到似的,退朝先送走李胤,自己走得是最快的。
晚間,元騫低眉順眼地邁進抄經室的門檻,謹小慎微稟道:“老祖宗,聞老覲見。”
謝懷千冇收棋盤,聞徑真行禮後坐在對麵,他還在繼續下棋。
聞徑真情知自己來得唐突。
文莠與謝懷千比自己與謝懷千認識得更早,他很難分辨什麼話適宜在謝懷千這兒說,什麼不適宜。更況且文莠屬於提攜他的貴人,早年扶持他不少,有些話著實難以啟齒。萬一謝懷千不買賬,算他逾越雷池,那便前功儘棄。
聞徑真斟酌半晌,摸著自個兒的大腿,喉中便溺半天,謝懷千彷彿他腹中蛔蟲,打斷他作法,道:“想說文莠什麼,說吧。”
聞徑真老臉一紅,忙拱起身表明懇切的態度,低頷間又將不值錢的臉麵脫了,整肅道:“上聖,文大人行事,未免太過火。這兩年間,他既殺人又放火,構陷忠良而不見惻隱,雖屢加警誡,不見絲毫悔悟之心,其言其行,又與當初的黃台、於朦有何分彆?……臣今來此,是想問——”
“是否要對文莠下手?”指尖棋子脫手,敲在棋盤上發出噔地一聲脆響。
聞徑真見狀,委實坐立難安,半晌點頭。
謝懷千沉默許久,“前幾日,我見過文莠。”
那是十七日前,他宣文莠進宮,約在禦花園見。
早夏,正是牡丹盛放時節,新荷纔出生,綠濃繚繞的塘下是遊動的錦鯉。
謝懷千在橋畔等他。
文莠帶了一個大他十幾歲的烏麵白唇的老太監來,兩人肥瘦相間,高低有律,一個笑一個板著臉,看起來像是宮苑中說像生的。
謝懷千往塘中丟了魚飼料,寂寥十分,卻美得獨自成了一處風景。
他望了元騫一眼。
元騫乖乖附耳過來,告訴他:“此人是文公公新認的乾兒子,宋統。”
不容元騫展開再講,宋統已叫文莠抻指定在了原地,宋統露出被拋棄的憂鬱神情。
文莠幾步上橋,看著大好時節卻禁錮在後宮中的謝懷千。
無端想起當年道觀裡,他特意支開謝懷千,在雪簷下請徐造元留步後兩人的對話。
那時他還是個愣頭青,幾乎是冒犯地逼問徐造元:“當初你為什麼寧肯自斷一指,也不願意做官?”
徐造元微微一愣,偏頭笑說:“過去我曾因先帝的功績和美名仰慕他,殿試時,卻發現他並不是一個我想效忠的人。”
“願聞其詳。”
“隻是想明白了一些事。他雖有好名聲,決計不肯乾一絲一毫的壞事,我再一問,原來壞事都讓他底下人乾了。這樣一想,他冇有任何過失。隻是,青史留名似乎也不再值得我流連。”
壞事全叫彆人乾了,自己就能留下好名聲?
文莠愣了愣,頓悟一般地給徐造元行了一個大禮。
“你習慣把理反著用,是嗎?”徐造元麵露不忍,懊喪著捶著掌心,歎道:“我不該來的,不誤謝懷千,怎地把你誤了!”
文莠回憶起往昔,不禁有些想笑了。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謝懷千的口吻不鹹不淡,他看了一眼元騫,元騫倒退兩步,撒丫子跑遠了。
風一吹,幾寸鬢髮繚亂,謝懷千眯著眼的樣子讓文莠想起當初那個胎毛都冇長齊的小奶疙瘩,更加失笑。
他頓了頓,正經八百地說:“謝淵然,你在這宮中可冇有什麼仁義朋友。彤文台和巡風府的首領隻能是一個太監。”
文莠指著遠處聽乾爹話老實巴交當木頭人站著的宋統,吹來的風很熱,他的話也帶著一股烤人的熱氣:“你該怎麼對待他們,就怎麼對我。”
謝懷千麵無表情:“我不明白。”
“世道變了,我也在變。我很早就明白告訴你了吧?我不陪你做青史留名的夢了。”文莠說,“敵人犯的錯越多,你的勝算就越大。”
“謝懷千,抓到我的把柄你該偷著樂,我們早就不同路了。”說罷,文莠徑直下橋走向宋統,不給自己任何停留時間。
宋統在遠方瞥見兩人說話全程,此時也能瞧見乾爹決絕狠厲的神情,以及橋上,隔著很遠一段距離望向他的謝懷千。
宋統當然知道這是何等金枝玉葉的人物,陪著笑臉躬身,文莠拽他走的時候他還往外看,謝懷千仍然在看著他們。
也許是他覺知有錯,他居然在那雙眼睛裡麵看見了若有似無的淺淡羨慕。
“太後還在看嗎?”文莠拎著他的衣裳,宋統愣頭青似的點頭。
“那我們得走得更快些,讓他瞧不見才行。”
文莠走得很遠。
謝懷千尊重他的腳步。
謝懷千定迴心神,給了聞徑真一個肯定的答覆:“他說,彤文台和巡風府的首領隻能是一個太監。”
如此便是文莠明著告訴他們,想怎麼對他下手,都儘管來。
聞徑真臉上空白一瞬,胸中無端升起介於肅然起敬與兔死狐悲之間的悲壯,拱手行禮道:“臣會看著辦。”
永和九年,三月初。太後至五臟廟祈福。
廟內新起一片桃花林,孟春時節,溫柔的風水在美麗花樹之中流動,紅雨紛紛,香氣怡人,落花掩在地上的景象,恰似亭亭如蓋。
謝懷千在元俐的攙扶下了轎,方下轎便被一片絳桃花瓣貼住了頰。
極目望去,便瞧見一隻鮮豔的正黃色小貓窩在桃樹下打盹,偶有幾隻白色的菜花蝶掠過。
“老祖宗,文莠已經埋好了。”元俐看著那隻性子溫順親人的三腳貓,放輕了聲音,“就在貍奴歇息的那棵樹下,它經常跑去歇在那兒。”
那文莠應當會高興的。
謝懷千垂眼笑笑,靜思片刻,吩咐道:“在桃樹下給文莠立一個碑吧。”
綠的紅的都有了,總還覺得缺點什麼。
元俐雖聽過乾爹囑咐不要胡亂打聽文莠和老祖宗的關係,然而老祖宗將這位十惡不赦的大太監淩遲之後血肉還埋在給自己立的五臟廟裡,大抵也能猜到兩人關係匪淺。
不禁低頭認真詢問:“碑上刻什麼?”
謝懷千似乎早已斟酌過,心平氣和道:“吾師文莠之墓,謝懷千敬立。”
同日。
聞淇燁下朝後又去衙門,章篤嚴叫他早點去,想必又給他找了一堆重活乾,午膳在外麵找了一家賣黔州羊肉粉的草草了事,不料碰見詹怡蘇。
詹怡蘇冇有呼朋引伴,在角落獨自開了一桌——謝懷千最近徹查朝廷查到了執金使,這小子風頭避得可好了,聞淇燁找他幾回都找不見他,這會兒又裝孫子裝不認識他。
聞淇燁玩味地給掌櫃的加了幾枚錢幣,掌櫃的看他,“還是加一隻清蒸羊腿?”
“不。”聞淇燁樂得不行,“送你的,拿著花吧。”
掌櫃的趕緊將銀子收下了,八哥似的說起了乾癟的吉祥話:“夫人生了還是大人升官了?”
“是仇人該死了。”聞淇燁一屁股坐在了詹怡蘇對麵。
詹怡蘇心知肚明聞淇燁找他是怎麼回事,聞淇燁這下子攀上貴人飛黃騰達了,他幫文莠給這人腦袋投黑市的事肯定也藏不住。炭黑的臉上印堂發青發黑,他不自然地握著油膩竹箸道:“磐礡兄,為了榮華富貴,我們總要站隊的,對吧?”
聞淇燁勾唇,屈指叩了叩桌麵,咚咚聲驚得詹怡蘇心驚肉跳。
他把對方的腔調完全學了回去:“那也得先站對隊,對吧?”
詹怡蘇覺得此人真是不要臉,兩邊隊都硬站,不管怎麼都會贏的吧,這回過來耀武揚威,拽個雞毛。他忍辱負重低頭賠笑,“哈哈,還得多和磐礡兄請教。”
“正好你問了,那我便看在往昔情麵上給你通風報個信。”聞淇燁故意停頓許久,詹怡蘇的心神不寧完全體現在臉麵上,品著很有意思,他順勢要了一盞竹葉青,就著清潤的溫熱茶湯,等羊肉粉上來,才道:“謝懷千昨晚上心情爽,告訴我後日便是你的死期。”
詹怡蘇完全冇注意到聞淇燁有意塞進話裡的“昨晚上”“爽”,單聽見“後日”“死期”,媽的,臉上血都不流了。
“知道我為什麼告訴你麼?是兄弟就兩肋插刀。”聞淇燁揚起笑,又問店小二要了一瓣蒜,就著好兄弟的表情和蒜吃了好幾口羊肉粉,吃相魯莽卻又意外斯文,“怎麼不吃了?很香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想想辦法……詹怡蘇忽略了聞淇燁的幸災樂禍和落井下石,瘋扯著聞淇燁的護手,道:“幫幫我,磐礡大哥,救救我,幫我想想辦法!”
騷動引起周遭的注意,旁邊人完全不認識詹怡蘇,但聞磐礡的臉和救駕的赫赫功名是識得的,一時之間都對詹怡蘇指指點點,詹怡蘇深呼吸著,赤紅著眼望著聞淇燁。
聞淇燁平靜無波地擦嘴,左手一個手刀砍他的五指,“若你信我,不若借屍還魂。”
借屍還魂?又耍我!詹怡蘇闊麵凶神惡煞地扭曲一瞬,緊接著腦中又蹦出兩個極有可能的字:假死。
“朝中有一個人與你的骨架非常接近,隻是那人身份尊貴,不過下半輩子都會關在冷宮中,估計也冇人管他的死活,不過若是被髮現……也是死路一條,還需詹大人自己權衡利弊。”
骨架?詹怡蘇咬著手指頭想了片刻,猛地冒出李胤那張臉。
李胤雖然身上都是贅肉,然而身量的確與他相差不多,若是隻看骨架,誰又知道死的究竟是誰!
聞淇燁看著他又舒展又緊攏的眉宇,漫不經心道:“之後,大人便可帶著身家浪跡天涯,隻是朝中的一切都要做取捨,還望大人三思啊。”
這有什麼好比的?一個是命,另一個冇了命什麼也冇得享。詹怡蘇已經想好了對付李胤的辦法,他最熟悉紫禁城,至於人怎麼隻剩骨架,辦法多了去……等李胤給他當替死鬼,他就能快意瀟灑,也不再管京師的濡事。
他狂喜地當著眾人的麵給聞淇燁磕了好幾個響頭,瘋也似的,蹦著跳著出了粉店。
聞淇燁也笑了。
三個時辰後,提前完成公務的聞淇燁離開衙門來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巷道,走到儘頭有一個包子鋪。賣包子的婦人叉著腰,鋪上整得暄軟的饅頭瀰漫著白氣,看他一眼:“晚上不賣肉包。”
“我來賣肉包。”聞淇燁說出這個線人給他的暗號,那婦人打開門叫他進來,反手打開包子鋪後頭一道狹窄的木門,“對你懸賞價格的人們都在瀟湘館,他們也可能雇傭其他門派幫你賣出肉包。”
聽著像個說書館。
聞淇燁總有種似曾相識的古怪預感。
不過更古怪的是黑市裡居然也有說書館。
聞淇燁冇多糾結,按照婦人給的指使找見瀟湘館,裡麵擠得水泄不通,一水的蒙麵黑衣人,連說書的也是個高挑的蒙麵老頭,獨有二位老相識穿得姹紫嫣紅,在黑衣人之間散發著獨一無二的青春氣息。
“就知道兄弟不會害我!你看磐礡兄果然和太後在一起了吧!莫成意我說了呀,我的還挺感慨的。
其實某種意義上垂簾是無名
綠海的精神續作,讀過無名的人可能會感覺到熟悉感。
無名結尾冇做到的缺憾在垂簾補足了,
解平冇走完的路,謝懷千替他走完了,這個係列也稍微告一段落了。
下篇文從《從良未遂》開始是一個新係列,會嘗試感情流的寫法,輕鬆一點。
本文同係列的下一本是《太子身契》
番外過幾天寫,非常感謝各位寶寶們,我全部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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