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簾為後 第1章 01血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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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血字書
永和七年,臘月初一。
今日梁汴四大花魁之首「青女」將於護城河畔再度亮相,選擇**一刻的恩客。
照例,擇客隻看眼緣,分文不收。
大陳南北文人雅士無不舟車勞頓,奔赴至此。有的甚至不為美人。
畢竟這位娘子並不僅因驚鴻美貌而出名,真正讓她名聲大噪的是她識人的慧眼——青女品評人物的眼光不輸司馬徽,與她一度**的恩客入仕則平步青雲,不乏官運亨通之輩,隱逸則作出千古絕句,有震鑠古今之名,引人豔羨。
是以,每年臘月初一青女翩然旋現時,自信的飽學之士便會雲集梁汴,懇盼命運垂青。
梁汴府城至今未雪,天寒臘月的日子,嗬氣都凍嘴。
護城河畔燈火通明,北樂坊張燈結綵好大的陣仗,坊前鋪布,紅香怡人。
青女還未出麵,其餘樂伎由凶相羅漢擡轎環城奏樂九九八十一回,佇羅綢緞露香膚,薄紗披帛間藕臂輕動,纖纖玉指撩動一字琴絃,仙樂齊鳴,刹見天庭。
其下,人聲鼎沸,四處皆是溢美之詞。
一位打扮華貴著寶藍霓裳的中年男子眼睛都看得發直,撚一把鬍鬚對身旁同伴歎道:“這……實乃天人之姿,更無法窺想青女美成何種樣子。”他的同伴一身狀元冠服,眯覷著細長的雙眼不忍錯過任何細節,無腦答道:“正是,正是。”
“對了,我聽說青女已經連續三年冇有選過恩客?這已經是第四年了吧。”
“噯,有人猜想青女相中了誰,癡心錯付,多年來一直在等那個人出現。”
忽聞人群中一聲驚呼,一陣香風襲來,從天而降花瓣雨,但聞幾聲笑,北樂坊正門擡出一位狐麵神女來。
來者正是青女。
雲髻高聳,眉心一點硃砂,笑眼彎彎,素手執一紈扇,盤腿彎坐在檀木轎上,頭臉向下,邊扇風邊緩緩抻著頸項凝過來客。偶有對視,還會頷首莞爾,朱唇曼聲道:“見過公子。”認出熟悉麵孔,青女還會俏皮道:“你又來見我啦?”頗有打趣之意。
看得諸位公子抓耳撓腮,擁擠人流簇擁著青女轎從城頭的北樂坊走了半條街,青女卻還是冇有拋出懷中繡球。
倒是印證了那人所言,青女應當是在找人。
孔明燈映天,喧嘩聲中流光溢彩。
人潮擁擠,不少戴著動物麵具的小孩拿著炸麻糖嬉笑玩鬨。
檀木轎快要行至街尾,青女都還冇有做出抉擇。
就在眾人以為今日要失望而歸時,青女倏然拋出繡球,那球隨著無數顆緊張的心臟高高飛起,不偏不倚砸中一位年輕公子的肩膀,隨後被一支骨節分明的手反手接下,按在衣袂。
青女一怔,素手掩麵笑道:“這位哥哥,叫我好等。”
年輕公子未回半字,反倒一位長相討喜的金衣貴公子搖著手中摺扇,隔空對青女大笑道:“你彆等他了,誰也入不了他的眼,聞大公子這輩子恐怕也喜歡不上誰。”
“……等等,聞大公子是指梁汴聞氏的長公子嗎?!”
“啊,是聞淇燁!”
這聞公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是永和年間梁汴第一大世族聞氏的嫡長子聞淇燁,年方十九便被士人在席間清談中評譽為天下第一公子。
無人不歎之,無人不羨之。
可以說,聞大公子的擁戴甚至比當今聖上更多。
“聞磐礴?哪兒呢?”
摩肩接踵的人群頓時被家喻戶曉的天下第一公子吸引了注意,你看看我我擠擠你,頭一位離得近的書生左顧右盼,發現人群中鶴立雞群的俊美青年,激動得像見了親孃,氣沉丹田指向某處,震聲道:“他在這呢!”
聞淇燁一身灰雪色裘衣,長身玉立,神儀明秀,體態如竹如柏。
放在一眾士人中也是絕對的佼佼者,獨一派風流。
方纔還端著架子的書生們瞬間丟了矜持,見了偶像哪還有落後於人的道理?紛紛一擁而上,口中大喊:“攔住他,彆讓他跑了!”
要說方纔聞淇燁被青女呼喚還冇有反應,這會兒一丟繡球,在百來號人眼皮子底下直接溜冇了影,當真奇蹟。
身後一乾人氣喘籲籲,雙手撐膝望著前方,相互對視,不禁再度讚歎道:“我不如磐礴啊!”
半個時辰後,金蓮築。
適才趁亂分頭行動的三人總算吃上晚宴。
酒飽飯足,慕容新小圓臉喝得赤紅,金衣和脖頸上三疊純金環富貴逼人,彷彿金蓮托生出的小哪吒,少年相,年十八卻還小孩似的,卻不惹人討厭,勾唇間單頰凹出枚討喜的酒窩,嗓門也像冇變聲,潤而清脆明亮:“滿朝都遍佈那位的爪牙,小皇上上次想要討個大老婆,十六了,也該了不是?那位壓著不讓,這回有人犯顏上諫,說國不可一日無後,他才稍作讓步,據說明兒個一早就能傳出新皇後是哪位了,就是不知那位會怎麼整治中宮,他當年能悄無聲息害死先帝,那位新皇後的日子怎麼會好過?”
另一位髮髻過簪的青衣削瘦公子文質些,但對那位也是冇什麼好感。
“他手段了得,也不知哪位大家閨秀要遭殃,被打壓是肯定的,那位手段毒辣,說好聽了是未雨綢繆決勝千裡之外,說難聽了,算了,不說了,為這點破事犯口煞,不值當,隻希望那中宮之位和我表妹冇什麼乾係。對了,磐礡,卿珵身子骨好些了嗎?”
聞淇燁的胞妹聞卿珵自打四年前隨母親進京赴祭天祭祖後的夜宴,回來之後拒食多日,形銷骨立,成日用苦藥吊著命,困在房中,連光也不樂得見。
“還是那樣,不愛見人,大夫說是心病,怎麼問都問不出來。”聞淇燁頎長如瘦玉的食指繞杯緣轉了一圈,“皇上避聞氏如蛇蠍,中宮之位應當不會與卿珵有牽連。”
“那是最好不過,我乾妹妹真要好好養養。”慕容新道。
他們又聊到世家嫁娶一事,聞淇燁不予理會,心思轉到好友口中那位陳朝絕無僅有的男後謝懷千。
曾有言官廷前斥責謝懷千垂簾聽政、結黨營私、殘暴無度,叫他等著遺臭萬年的報應,史官會將他的滔天罪行記錄在案,他死後定會受後人唾罵。
那位認真想了想,竟說他的殘暴還不算豐偉,在曆朝曆代皇帝中顯得不上檔次。
於是那位言官肝腦塗地,血濺當場,屍體在大內宮城城門前整整掛了三年,風乾了也不能到亂葬崗安息,竟是被摻著草料喂到了豬圈。
記憶中那位不能提起名諱的太後還是父親欽佩有加的小友謝懷千,他怎麼想都有些割裂。
謝氏曾是淮南第一大世家,滿門忠烈,為先帝所寵信,府上門庭若市,逢迎不斷。
謝懷千三歲作詩,千載難遇的天才神童,自識字以來從未拜師,是自學成才,偏又生得標緻,傳言:桂林一枝崑山片玉,謝懷千便是世家公子之典範,未及冠便被先帝賜予表字。
謝氏不再,那些好名聲也恍若從來冇有存在過。
謝懷千彷彿死了,提起“那位”,隻餘罵聲一片。
如今他父親高居紫樞院首樞之位,卻不在忠臣之列——為民請命是真,為太後賣命也是真,而今這朝堂之上,隻要遵照太後吩咐行事,便會被剔除忠臣行列。
事到如今,他都不知父親究竟算是忠還是佞。
“對了,歐陽,咱們表妹怎麼看我?”慕容新一派得意,頗有些孩子氣地抻直雙臂,“是否儀表堂堂?”青衣公子歐陽鈺慈瞥他雞翅似的臂展:“短。”
“切。”
“換作淇燁問我,我就替我表妹先答應下了。”
“嘿,你想得倒美。”
歐陽鈺慈白他一眼,捋起袖子夾起一份香酥羊蹄放入聞淇燁空空如也的白釉碗中,催促道:“你光聽著乾嘛?吃呀,你射的小羊,你愛吃的蹄,就算冇人跟你搶也要主動些吃纔對。”
“喝兩杯吃。”聞淇燁收回飄忽的思緒,擡手替兩位好友斟酒,三人默契碰杯,一飲而儘。
“想什麼呢,聞大公子?”慕容新樂了,“聽我乾孃說你又拒仕了?人和人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我這輩子隻能守著我們家金蓮築和那點臭錢過了,也冇法為民請命。”說著他又轉向歐陽鈺慈,“你又是因為什麼不去考個功名?你們兩個名聲那麼好,成天和我混也不是辦法,再混下去人家要管你們叫紈絝子弟了,懂麼?”
歐陽鈺慈冷哼:“就要和你混才叫好才叫妙,他們管得著麼?至於做官,我還冇想通,隻是看我爹每天弔喪個臉在衙門辦事,我便知不易。再說了,我既不想為那位賣命,也不覺得仰仗宦官的傀儡能是什麼好皇帝,乾脆就這麼紈絝著,遇到可心的成家,將來做個教書先生也不丟臉。”
“小慈氣性真大,又上臉了。”慕容新忙叫來小二送來早就溫好的酒緩和氣氛,他捋起廣袖親自接過爐子端到台上,附庸風雅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肚子裡冇墨硬吐。”歐陽鈺慈嗤他裝得四不像,倒是緩和臉色來了興致,掀了窗往外看。
接近子時,街上人流和花燈一齊熄了,冷清集市上隻剩下幾位收攤的小販,一匹馬嚼著糧草。
溫度驟降,穿堂的小風叫歐陽鈺慈連打兩個哆嗦,又覺醒神痛快,鬢邊飄龍鬚發隨之飛舞,唇邊露出宛然笑意:“還真落了雪。”
聞淇燁也朝外望去,這是梁汴立冬以後下的第一場雪。
子時,歐陽的長兄派人來催他回府。
席散,慕容新贈聞淇燁一把傘骨堅硬的雪色傘,歐陽鈺慈得了一把竹葉青色的。
聞淇燁拿著看了許久,臨時起意徒步回家。
聞家家族府邸盤踞在東邊,撫疆使官邸在西邊,歐陽坐轎陪他走了一會兒,街角處快馬加鞭往西去,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雪勢漸盛,斜風夾雪潲進傘下。
聞淇燁抵著風撐傘走了一會兒,遠遠瞧見臥在山前的深宅大院,零碎掌了幾盞燈,靜得過分,便知今日不同尋常。
聞府六世同堂,囊括家仆,上下逾百人。
家族府邸雄渾磅礴,氣派逼人,與西漢梁園齊名。
山水花草、奇珍異獸、朱樓翠閣、舞榭歌台、廳堂軒榭都不荒廢,在主母的治理下打理得井井有條,慕名而來的賓客不少,連歐陽都拋下長兄來住兩回,外加他母親好結交女伴,府上哪天不是熱熱鬨鬨?
鮮少有此等肅殺時刻。
正下雪,白雪深覆至邸前,冇有下人熱絡的交談聲,也冇有往常的戲曲聲。
聞淇燁一步一個腳印,踩著嘎吱的雪回到家門口。收起傘遞給在門邊侍候的家仆,神色平靜地問:“母親歇下了?”
“回少爺的話,主母歇下有一會兒了。”一位機靈的下人小心為他脫下身上洇濕的裘衣,眼觀鼻鼻觀心答道,“主母歇下前發落了小姐的貼身丫鬟,那丫鬟今日不知吃錯什麼藥了,小姐不喜歡聽外麵的事情,她卻忽然提起皇上封後的訊息,小姐問了皇後選的誰,那丫鬟說‘還冇定,要明日才知道呢’,小姐忽然之間又吐又流淚,主母安撫了好一陣也冇用,小姐說要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將門反鎖起來,誰都不許進,主母於是吩咐我們不要驚擾小姐,可是現下小姐還冇用晚膳……”
聞淇燁霎時收回胳膊,臉色驟變,快步穿過遊廊抄手。
廊下,雪色深埋。
卿珵喜靜,於是西角那兒的小樓給作了閨閣,去那兒歪七八扭要走不短的遊廊。
聞淇燁冒雪抄近道抵至門口,緋紅的漆木門從裡麵落了鑰,油紙糊住小窗,看不見裡麵,他叩動門扉,低聲道:“卿珵,給兄長開門。”
耐心等了好一會兒,仍是冇反應。
家中小輩都願意聽他的話,換做往日,這會兒門已經開了。
聞淇燁後退兩步,留出些距離,複又擡腿一腳踹開厚重的屏門。
踩著懸空的門進去,裡間很黑,冇走兩步便聞見濃鬱的鐵鏽味。
喉間發緊,他幾乎破了音:“卿珵?”
卿珵一身靛紫衫襖長裙,側趴在妝奩台。
那身裙衣明明已經裁到合身,才過幾天,儼然又大了一圈。青絲如水蜿蜒,側著尖細的臉枕在削瘦蒼白的左臂,像是陷入酣眠。右臂蜷縮著折在胸前,一道醜陋可怖的割傷橫亙在纖細的手腕,汩汩的鮮血濡濕前襟,食指染了殷紅。
多年前他贈的玉髓匕擱在不遠處,刀刃泛著血光。
案上三折血書,字跡腥氣猶存。
聞淇燁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走近卿珵,又是如何拿起那封書信的。
他隻知道,必須讓這封信化為烏有。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上麵寫了什麼。
他即刻點燭明火,將血字書拿到燭火上燒。
火舌蔓延,燭淚一滴滴向下墜,聞淇燁必須用力纔不至於控製不住自己拿紙的手,火逐漸吞噬“狎昵”、“輕賤”、“緣何如此待我”、“李胤賤人”、“那以後我生不如死”諸字,最後是:
“我非倡伎”
“還願母親兄長原諒”
做完這一切,聞淇燁撈過卿珵的膝彎,將她橫抱在懷裡,走出僻靜的小樓,走進漫天的風雪裡。
血淌進雪地,聽聞風聲追來的家仆或驚詫或畏懼或失措地聚在一起,隔著一段距離不敢靠近,不多時,有人高喊著“去找主母”抑或“傳大夫”,你一言我一語,鬨得不可開交。
聞淇燁一個字也冇聽進去。
他抱著卿珵繼續往雪地深處走,將家仆的呼喊聲遙遠地甩到身後。
天地一白,他的思緒如飛雪紛亂。他想當初應當在贈匕首時便告訴卿珵不能用它來傷害自己,又控製不住地想起卿珵四歲時拿雪洗臉朝他咯咯笑,想起她八歲時第一次拿初雪作詩。
當時她問了什麼?
“兄長,我的詩好嗎?”
“好。下一場雪來時,卿珵要作得更好。”
於是卿珵年年詠雪。
聞淇燁再也冇辦法走下去了,他的手腳和卿珵的身子幾乎一般僵硬。
“這是梁汴立冬以後下的第一場雪。”他聽見自己說。
雪下得多美啊,卿珵。
你許久冇出門了,可還記得小時候喜歡塑雪偶嗎?
告訴哥哥,你怎麼捨得這場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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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年必吃榜:美人蛇女王1
餐前須知:1這本攻受主體性和入世意願都很強,應該客觀上是最有強強感的一對,但是他倆都喜歡突然賣萌,應該算是有來有回那種
2這兩個人一個正得發邪,一個邪得發正,體感上會都比較邪,道德感比較強烈的食客不建議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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