铖鏽與檸檬吻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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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複中心的走廊空曠而安靜,空氣裡漂浮著消毒水和某種廉價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冰冷氣味,像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了梧桐街的喧囂。蘇縈背靠著冰涼的牆壁,隔著一道虛掩的門縫,目光死死黏在評估室裡那個高大的背影上。
子書铖坐在陳老師對麵的椅子上,背脊挺得過分筆直,像一棵被強行移植到溫室的冷杉,每一寸肌理都繃緊著無聲的抗拒。洗得發白的灰色工裝褲和深色t恤,在這個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空間裡,格格不入得像一塊沉入清水裡的鏽鐵。他微微低著頭,額前垂落的黑髮遮住了大半神情,隻能看到下頜繃緊的冷硬線條,和那隻擱在膝蓋上、纏著嶄新白色醫用膠布的手——膠布邊緣依舊被黑色的油汙和焊錫灰燼染上深色的印記,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陳老師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如同溪流般透過門縫流淌出來:“……子書先生,放鬆,不要對抗。想象氣息是水,輕輕流過你的聲帶……對,跟著我,慢一點,再來一次,‘啊——’”
蘇縈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屏住呼吸。她能清晰地“聽”到門內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塊巨石沉沉壓在心上。每一次陳老師引導的發音嘗試,都像在無聲地撬動那塊巨石。
然後,那聲音來了。
不是圓潤的“啊——”,而是短促、破碎、如同砂紙狠狠摩擦過生鏽鐵板的刮擦聲——“呃…嗬…”。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他脖頸肌肉瞬間的、如同弓弦拉到極致的緊繃,額角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見,細密的汗珠迅速彙聚,沿著他冷硬的臉部輪廓滾落,砸在深色的褲子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蘇縈的心也跟著那每一次失敗的衝擊而劇烈抽搐,眼眶不受控製地泛酸。她彷彿能感受到他喉嚨深處那無形的、鏽死的鐵門每一次被強行撞擊時帶來的撕裂痛楚。每一次那嘶啞的、變形的尾音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便是他無法控製的、撕心裂肺般的嗆咳。他佝僂著背,那隻纏著膠布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節用力到膠布邊緣都微微翻捲起皺,手背上原本已結痂的傷口似乎又洇開了刺目的暗紅血痕。
巨大的挫敗感和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潮水,透過那扇虛掩的門,洶湧地拍打在蘇縈身上。她看到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塌下去,那寬闊的、曾扛起沉重車架的背脊,此刻卻透出一種被無形重擔壓垮的脆弱。
就在這時,陳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蘇小姐?”
蘇縈猛地回神,慌忙抹了一把眼睛,推門進去。
陳老師的目光落在她微紅的眼眶上,溫和地點點頭:“家屬的陪伴和情緒支援非常重要。”她轉向子書铖,語氣依舊平和,“子書先生,今天的強度夠了。我們下週繼續。記住,就像修複一台最精密的引擎,耐心和堅持是唯一的鑰匙。日常的氣息訓練要持續,吹紙條,吹蠟燭,或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蘇縈,“…從最簡單、最有意義的音節開始引導,效果會更好。”
蘇縈用力點頭,將“最有意義的音節”這幾個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心裡。她走到子書铖身邊,冇有言語,隻是伸出手,指尖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碰了碰他緊握的拳頭。
那拳頭如同燒紅的烙鐵,堅硬而灼熱。在她指尖觸碰到的瞬間,猛地一顫,隨即更加死緊地攥住,指骨發出輕微的“哢”聲。但蘇縈冇有退縮,固執地用微涼的指尖包裹住他拳頭的一側,感受著那裡麵翻湧的、幾乎要爆炸開的痛苦和無力。
離開康複中心時,暮色已沉。梧桐街的喧囂重新湧入耳膜,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子書铖沉默地走在前麵,步伐比來時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拖著無形的鐐銬。夕陽將他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凹凸不平的老舊路麵上,顯得異常孤寂。蘇縈快走幾步,再次輕輕勾住了他垂在身側的小指。
這一次,他的手指隻是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冇有回握。但那緊繃如石的肩背線條,似乎幾不可察地、極其細微地鬆弛了一絲縫隙,讓暮色得以透入。
回到修車行,熟悉的機油和金屬氣息如同溫暖的繭,瞬間將人包裹。子書铖冇有開燈,高大沉默的身影徑直走向角落的工具櫃。黑暗中,他拿起焊槍和焊絲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宣泄的迫切。
“滋啦——!”
幽藍刺眼的電弧猛地撕裂了昏暗!尖銳的嘶鳴如同困獸負傷的咆哮,瞬間填滿了整個空間!灼熱的氣浪和刺鼻的金屬電離氣味撲麵而來。蘇縈站在門口,看著那團狂暴的幽藍火焰在他手中跳躍、舞動,精準地落在工具櫃側麵,那顆金屬檸檬“sy”標記的下方。
不再是流暢的線條。焊槍灼熱的尖端如同失控的刻刀,在冰冷的鐵皮上瘋狂地切割、熔鑄!一道道短促、扭曲、如同痙攣抽搐般的亮銀線條被強行烙印上去!它們雜亂無章地蔓延、衝撞、糾纏,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喉嚨時發出的無聲嘶吼,像聲帶在極端痛苦下無法成型的破碎震動!灼熱的焊渣如同金色的淚滴,飛濺開來,又迅速冷卻、黯淡,在他汗濕的、專注而冷硬如鐵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每一次焊槍的落下,都伴隨著他胸腔深處壓抑的、沉悶的喘息,彷彿要將複健室裡所有的屈辱、挫敗和無法言說的痛楚,都狠狠砸進這沉默的鋼鐵之中!
蘇縈冇有阻止,隻是安靜地看著。看著那扭曲的聲波圖案在黑暗中猙獰地蔓延、生長,看著汗水將他深色的t恤徹底浸透,緊緊貼在賁張起伏的背肌上,勾勒出充滿力量卻寫滿痛苦的輪廓。她擰開保溫杯的蓋子,檸檬蜂蜜茶清冽的香氣在焊錫的焦糊味中倔強地瀰漫開來。她走過去,將沁涼的杯子輕輕放在他腳邊。
焊槍的嘶鳴不知何時終於停歇,如同力竭的野獸。黑暗重新籠罩下來,隻剩下焊點冷卻時細微的“滋滋”聲和兩人粗重的喘息在寂靜中交織。子書铖放下滾燙的焊槍,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晃了一下。他彎下腰,拿起杯子,仰頭,喉結劇烈地滾動,冰涼的液體大口灌入,彷彿要澆滅喉嚨深處那團灼燒的火焰。
他喘息著,目光沉沉地投向地上那個敞開的舊金屬盒。昏暗中,上千張泛黃的嫩黃便簽如同沉睡的蝶翼。他走過去,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珍重,翻找出最底層、顏色最深、邊緣捲曲得最厲害的一張——那張屬於三年前某個寒冷的冬日,稚嫩的筆跡寫著“降溫了,多穿點”。他捏著那張脆弱的紙片,走到工具櫃前,站在那片剛剛熔鑄的、扭曲痙攣的聲波圖案下方。
幽藍的電弧再次爆裂亮起!
這一次,光點冇有落在鐵皮上,而是精準地、毫不猶豫地落在了那張泛黃便簽的邊緣!
“嗤——!”
橘紅的火苗瞬間貪婪地舔舐上脆弱的紙張,沿著紙頁的邊緣迅速蔓延!承載了漫長歲月無聲渴望的娟秀字跡和背麵那力透紙背的“今天也想聽見她的聲音”,在灼熱的火焰中劇烈地蜷縮、焦黑、化為灰燼!
蘇縈的心猛地揪緊,下意識地向前一步,喉嚨裡幾乎要發出驚呼。
就在火焰即將吞噬整個紙片的刹那,子書铖沾滿油汙和汗水的、纏著膠布的手猛地向前一按!帶著毀滅氣息的燃燒紙片,被他狠狠按向了那片新熔鑄的、亮銀扭曲的聲波圖案中心!
“嗤——!!!”
火焰與滾燙的金屬瞬間交融!刺鼻的焦糊味濃烈得令人窒息!紙張在極致的高溫下發出最後的悲鳴,化為飛灰,隻留下一點焦黑蜷曲的印記,如同一個猙獰醜陋的傷疤,被牢牢地、永久地烙印在那片象征無聲掙紮的亮銀聲波中心!
像一顆被強行按進鋼鐵裡的、沉默燃燒的心臟!像一段過往無聲的守望,在極致的痛苦中化為燃料,隻為點燃此刻衝破牢籠的渴望!
焊槍熄滅。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隻有那點焦黑的印記和周圍扭曲的亮銀聲波,在窗外微弱的路燈光下,反射著冰冷而絕望的光。
沉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子書铖緩緩轉過身,高大的身影如同從熔爐裡走出的疲憊戰神。汗水浸透了他的頭髮和衣衫,順著下頜不斷滴落。他深褐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死死地鎖定了蘇縈,那裡麵翻湧的驚濤駭浪似乎隨著那燃燒的紙片一同化為了灰燼,隻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悲壯的平靜,以及一種破釜沉舟後的、不顧一切的決絕。
蘇縈讀懂了那眼神。那不再是被迫踏入陌生領域的抗拒,而是認清了戰場、準備迎接漫長而痛苦廝殺的沉靜。她走到他麵前,冇有言語,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有力地搏動。她拿起便簽本和筆,藉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在嶄新的一頁上,一筆一劃,用力地寫下,每一個字都像刻在心上:
铖哥,
疼就咬糖。
我陪你修。
修一輩子。
寫完,她深吸一口氣,踮起腳尖,不再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虔誠和鄭重,將這張小小的、承載著沉甸甸誓言的紙片,輕輕貼在了他左胸心臟的位置——覆蓋在昨夜複健後留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隱痛之上,覆蓋在那片曾被她掌心感受過瘋狂搏動的地方。
指尖下的肌肉瞬間繃緊,堅硬如鐵。隔著薄薄的、汗濕的t恤布料,那沉穩、有力、如同重錘敲擊鐵砧般的心跳搏動再次清晰地傳來!
咚!咚!咚!
這一次,那搏動不再僅僅是生命的律動,它沉重得彷彿帶著整個靈魂的重量,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力量感,狂暴地撞擊著她的指腹,順著她的手臂直衝頭頂,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子書铖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他猛地低下頭,深褐色的眼眸如同被點燃的熔爐,在昏暗中迸射出駭人的光芒,死死地釘在胸口那張嶄新的便簽上,釘在那“一輩子”三個字上。他抬起那隻纏著白色膠布的手,沾滿油汙、焊錫灰燼和汗水的拇指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要將紙片碾碎的力道,極其緩慢地、卻又重逾千鈞地,在那三個字上用力地、反覆地摩挲著!
粗糙的膠布邊緣刮擦著紙麵,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膠佈下未愈的傷口因為用力而再次洇開暗紅,混著油汙,沾染在“一輩子”的字跡邊緣。
然後,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沉沉地、牢牢地鎖住蘇縈清澈的眼眸!那眼神裡翻滾著太多東西——被逼到絕境的痛苦,孤注一擲的瘋狂,無法言說的巨大渴望,以及一種近乎毀滅般的、要將她吞噬的熾熱!
他張開嘴,脖頸的肌肉因為極致的用力而根根虯結暴起,喉結如同瀕死的魚,劇烈地上下滾動!胸膛在蘇縈的掌心下如同風箱般瘋狂起伏!一個破碎、嘶啞、彷彿聲帶被兩片生鏽的鐵片強行掰開摩擦的、帶著血腥氣的音節,艱難無比地、卻異常清晰地,從他劇烈顫抖的胸腔深處,碾磨出來,重重砸在死寂的黑暗中:
“縈——”
聲音乾澀、變形,卻無比清晰!像一把生鏽的鈍刀,第一次劈開了那道厚重的鐵門!
蘇縈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中!大腦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瞳孔裡清晰地映著他因用力而扭曲的臉龐和那雙燃燒著駭人火焰的眼眸!
那艱難的音節還在空氣中震顫,子書铖的胸膛起伏得更加劇烈,彷彿耗儘了所有的氧氣。他死死地盯著她,深褐色的眼底翻湧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和一種近乎哀求的光芒!他再次調動起全身殘存的所有力量,脖頸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下頜繃緊到極限,彷彿下一秒就要碎裂!
“縈——!”
第二個音節,比第一個更加嘶啞,更加破碎,尾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和破音,卻同樣清晰無比!如同瀕死的野獸用儘最後力氣發出的哀鳴!
“縈縈!”
當那嘶啞破碎、卻清晰無比的兩個字終於艱難地、完整地從他喉嚨深處碾磨出來時,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修車行裡死寂一片,隻有那破碎的餘音在濃重的機油味和焊錫焦糊氣中嗡嗡震顫。
蘇縈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僵在原地。指尖還停留在他滾燙的、瘋狂起伏的胸膛上,清晰地感受著那裡麵如同火山爆發般的搏動。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隻剩下那兩個字——“縈縈”——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耳膜上,燙進她的靈魂深處!
不是幻覺!
他真的……叫了她的名字!
用他那把被鏽蝕了太久的嗓子,用儘了他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巨大的震驚如同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思維。緊接著,一股洶湧的、無法形容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凍結的堤壩!那是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為他承受的痛楚,為他沉默的掙紮,為那365張便簽背後無聲的渴望;那是排山倒海的、幾乎要將她溺斃的狂喜——他終於叫出了她的名字!那365個日夜、上千個沉默的守望所渴求的聲音,終於破土而出!
酸澀與甜蜜以一種毀滅性的方式猛烈地交織、爆炸!心口像是被投入了滾燙的熔岩,又像是被泡進了溫熱的蜜糖裡!洶湧的熱流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奔湧而出,衝上鼻尖,衝進眼眶!
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模糊了所有的視線!她甚至來不及看清子書铖此刻的表情,身體已經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她像一枚被強力彈簧射出的炮彈,猛地向前撲去,張開雙臂,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抱住了他汗濕的、僵硬如鐵的腰身!
臉頰重重地、毫無保留地撞進他同樣汗濕、卻散發著驚人熱量的胸膛!鼻尖瞬間充斥的全是他身上濃烈的機油、汗水、焊錫灰燼和他自身如同熔爐般灼熱的氣息!
“嗚……嗚……”
壓抑的、帶著巨大委屈和狂喜的哭聲終於衝破了喉嚨,悶悶地響了起來,伴隨著身體無法抑製的劇烈顫抖。滾燙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t恤,灼燒著他的皮膚,也彷彿要燙穿他堅硬的胸膛。
子書铖的身體在她撲上來緊緊抱住他的瞬間,如同被高壓電流貫穿,徹底僵直!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了極致!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纖細的手臂如同藤蔓般死死纏繞著他腰身的力量,感覺到她滾燙的淚水透過濕冷的衣物洶湧地灼燒著他的胸膛,感覺到她埋在他胸前壓抑的哭泣和身體的劇烈顫抖……還有那透過緊密相貼的胸腔傳來的、同樣瘋狂擂動的心跳!
那隻一直垂在身側、沾滿汙跡的手,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沾著油汙和血漬的指腹微微蜷曲,帶著一種巨大的無措和笨拙的茫然。似乎想要回抱住她,卻又不敢落下,怕自己滿手的汙穢弄臟了她,怕這突如其來的迴應會像泡沫般破碎。
最終,那隻沾血的手,隻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近乎崩潰邊緣的、小心翼翼的顫抖,輕輕落在了她微微聳動的、被淚水打濕的肩頭。
指尖的油汙和血漬,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了她單薄的衣衫上。
他冇有用力,隻是虛虛地搭著,像一個在無邊黑暗中跋涉了億萬年的旅人,終於抓住了唯一的光源,帶著一種瀕死的、不敢置信的珍重。
黑暗中,隻有蘇縈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聲,和他沉重得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喘息,在瀰漫著機油、汗水、淚水、焊錫焦糊和檸檬清香的空氣裡,緊緊交纏。工具櫃側壁上,那片新熔鑄的、扭曲的亮銀聲波圖案中心,那點焦黑的印記在窗外微弱的光線下,如同一個沉默的、剛剛被撕開的傷口,無聲地見證著這場無聲風暴後,終於衝破牢籠的——第一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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