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三國打工人 713
婚禮的流水賬(可跳)(十二)
這是有點矛盾的一個場麵。
自古以來,
新郎迎親時都是很喧嘩的,因為新婦要矜持,新郎就得使勁催,
使勁請,
用大把的銀錢和酒水賄賂親友和各路圍觀群眾幫忙,
一起嚷嚷,
將新婦催出來,那聲音自然是不能小的,最好是整座城都聽見,那才叫聲勢浩大,給足了佳人麵子,新婦才會出門呢!
簇擁著張遼過來的並州人就是這麼想的,他們也為此準備了好些天啊!那些潤喉的亮嗓的土方子他們都抓過吃過的,就為了今天不給將軍丟份子!
沒錯!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婚禮,
這是並州人的尊嚴之戰!他們得給那些青州兵,冀州兵,
還有雒陽城裡各路大伯子小嬸子們瞧一瞧並州軍的威風!
他們原本就是這樣一路敲鑼打鼓來此,
到了胡桃林外,
原本該加倍賣力氣喊的,奈何前麵的人忽然啞巴了。
這很不尋常,
一定是前麵遇到了什麼事,因此又有張遼身邊的令官告知後隊士兵,
要他們噤聲——這是多簡單的一個指令!
但今天不是打仗的日子呀!這些嘻嘻哈哈的士兵出門時興奮得恨不能打滾兒,
撒歡兒,
早就將警惕心和令行禁止給忘腦後,
再說迎親迎親,多喊兩聲有什麼要緊的呢?
隊伍裡資曆最淺,
肺活量也最大的那個年輕士兵就深吸了一口氣:
“催出來——來來來來來來!”
前排後排的人都一起望向了他,士兵挺了挺胸,感覺更驕傲了!他還能再堅持一下!
但他馬上就不驕傲了,因為新郎走過來了——新郎前麵還有個人!看穿戴打扮精神抖擻,特彆的富貴華麗,比新郎還威風神氣!
那個小兵就有點不高興,當然,不高興也是能理解的,這大喜的日子,你擋了新郎的路不說,還特意打扮得給新郎都比下去了,你什麼意思呀?
貴人當然是貴人,但貴人又管不到他,況且雒陽城裡有的是貴人,怎麼偏你這麼囂張呢?
小兵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穿得亮閃閃的人,尤其在他已經摻了點銀須的鬢發和胡須上多打量了幾秒鐘,然後冷笑了一聲。
他還沒想好要不要莽一把說幾句風涼話,打擊一下有可能是來給自家將軍添堵的情敵,哪怕被將軍踹上一腳也不要緊——將軍已經快步上前,先踹了他一腳。
於是小兵的刻薄話都被噎回去了,隻能憋憋屈屈地瞪著亮閃閃。
亮閃閃倒是很開心,“文遠的兵士很忠心呀,隻是先將孤催出來了,看著是有些失望的。”
“陛下說笑,”新郎臊眉耷眼,“他們今日胡鬨,回去我必罵他們……”
陛下又看一眼那個小兵,小兵正在努力將頭壓下,鼻尖就快碰到前胸了。
“無事,無事,今日是文遠和辭玉的大日子,兵士胡鬨些,朕也是一點都不會怪罪的,”陛下快樂地說道,“賓客們胡鬨些,文遠也不會怪罪吧?”
並州兵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心想要是不怪罪,將軍為什麼坐不住呢?可是怪罪有什麼用呀,又不能拎著馬槊衝進去——先給那個“體貌偉美”的崔公來他一槊!看看這群家夥還八卦不八卦了!
崔公打了個噴嚏。
陛下來了,來得特彆快,不是坐金根車過來的,而是騎馬,這就讓公卿們有點慌張。
但崔公是不慌的,他正了正衣冠後起身,又拿出自己的麈尾,優雅地掃掃身上的葉片。見到旁邊有人投來羨慕的神色,也替他周身撣了撣,最後重新將精巧的麈尾塞進袖子裡,又掏出一枚雞舌香含在口中。
周圍人的目光就從羨慕變成了讚歎,要不怎麼就崔琰的儀表被人這樣稱讚呢?除了他體貌偉美之外,他確實是一個很注重自己儀態的人啊!哪怕是在今日!哪怕是在他心儀的樂陵侯即將嫁與他人之時,他竟還是那般鎮靜!
林中歡宴到了現在,世家賓客尚有規矩儀態可言,兵士與百姓就顯然是管不得那許多了,他們吃得醉醺醺的,兩腮緋紅,嘴邊的油漬也來不及擦。有人見到一群人簇擁著那麼一個貴人進來,還記得俯倒行禮,還有許多人已是直接癱在了樹下,借著林蔭這點陰涼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幕是很無禮的,因此小黃門臉一沉,目光不善地看向迎上來的小吏,小吏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有人走上前,向陛下行了一禮。
陛下笑嗬嗬地,“林中所見,卿欲進何言?”
陳群的臉色可疑地紅了一下。
“仰賴陛下聖德,”他說道,“賓主儘歡。”
陛下看他的目光就帶了些驚奇,似乎很想再調侃幾句昔日那個動靜有度,舉止守禮的陳長文。
但新娘子已經出來了,明霞般絢爛的罩袍,雲霧般輕盈的紗扇,有陣陣喧鬨自迎親的隊伍裡響起,將酣睡的賓客自好夢中吵醒,於是就連陛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興致勃勃地注視著這一幕,將剛剛沒說出口的調侃丟在腦後了。
這裡的一切都熱鬨極了,不管是樂陵侯的朋友還是敵人,似乎每個人都滿麵笑容,與身邊的人講些老套的,吉利的,至少是很客氣的話,而身邊的人也會回以同樣沒有任何意義,但足夠應景,足夠喜慶的話語。
隻有陳群跟在陛下身後,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就在剛剛,她還站在他身邊,這溫熱的空氣裡似乎還殘留了一點她的氣息,像枝葉輕輕理過他的鬢發,攪動著他的神經。
可是她的目光那樣亮,又那樣靜。
她說,長文,這世道太平了嗎?
自然太平,甚至“太平”不足以形容,他這樣回答,還可以用“海內清平,民生安泰”來進一步修飾一下。
若是當真民生安泰,怎麼那個孩子還想要靠當兵謀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呢?
她望向他的一瞬,陳群心裡甚至是驚慌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滿意——不不不,他不知道說些什麼,纔是那個正確的答案。
那個孩子衣衫襤褸,可見他出身寒苦,是個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家有田產餘財,才能讓自家兒郎通過讀書積累學識,進一步走上仕途。而秦漢以來,似少年那樣窮苦的人原本也隻能在戰場上掙一個功名,謀一條出路,這豈不是人人皆知的老規矩嗎?
但那是不夠的。
這是個新興的王朝,也是個陳舊的王朝,它延續了四百年國祚,這四百年中,有些東西是值得留下的,還有些東西,陳群想,那些東西牢牢吸附在雒陽,在南北宮,在德陽殿上——它們是極其頑固的,但又總是會擺出溫情脈脈的麵孔來,甚至就連這林中,也有無數這樣的麵孔。
但終究應該動一動它們的位置了,隻有動了它們的位置,那個被丟出去的少年,還有許多似他一般的年輕兒郎,纔不必一心想著用性命去謀一個前程。
——這世上有千年的王朝嗎?
他記得她問了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如果沒有的話,他們現在的努力有意義嗎?那些心甘情願選擇了死亡的人,不會被後來者辜負嗎?
陳群出神地想著自己的事,忽然有人搭上了他的肩膀,原來是新婦已經登車,賓客中有同新人交好的,也會同去新郎府上再喝一輪酒,還有許多來這裡就為送個賀禮,外加在陛下麵前刷刷臉的人,散也就散了。
徐庶正有些好奇,又有些關切地望著他,見他望向自己,徐庶張口就來:
“剛剛崔公失態,你可見了?”
“我絕不會辜負你的。”陳群突然很鄭重地回了一句。
上過戰場衝過鋒的徐庶一瞬間臉忽然就白了!
更白的是陳群突然醒過神,竟然也沒解釋就走了!
救命啊!徐庶腳步匆匆地跟上他,話都要說得磕磕巴巴了!但是!但是!他必須得阻攔這個哥啊!大喜的日子,搶親當然是很勁爆,很能滿足全雒陽人民八卦心的驚天之舉,但陳群一個射箭一不小心能射中自己大腿的人,要衝進並州軍重重包圍裡,在親手割了烏桓大單於首級的名將麵前搶走新婦……新婦還是個一人能包圍一營人的人形兵器……這是要出人命的啊!
陳群在登上軺車前,突然又停下了。
“我要去一趟鴻都門,”他說,“元直與我同去麼?”
徐庶的舌頭還有點不太好用,“鴻,鴻都,今日去,去哪裡作甚?”
“今察舉常科,多擇明經人才,”陳群說,“這不夠。”
不夠嗎?大漢一直是這樣取士的,就算不夠,徐庶有些遲鈍地想,和今天有什麼關係呢?
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嗎!陳長文不搶新婦也就罷了,加個什麼班!加班憑什麼又帶上他!
都怪那個惹事的小娃娃!
紅雲一般的隊伍漸漸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帶著圍觀百姓們心滿意足的吵鬨聲。
他是喝不到酒,也不能親見新婦入青廬了,但這似乎也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終歸是走在一條路上的。